2 悲
且说沈晏从御书房的台阶上下来,旁边的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他才把身子站稳了。含笑谢过了,道:“有劳小公公。外头太阳毒,一时眼花闪了步子。”小太监也笑道:“沈太医好走。太后娘娘方才打发了人来说,在前头二仪门外备了轿子,要接了太医去问话呢。”
沈晏口中说道:“太后担心陛下身子,我这就过去了。”一面迈步往外走去。
一时出了垂花门,往旁边折进一个偏殿,他到底有些撑不住,扶住一株老树的粗干,一手握住嘴,将喉头的腥甜呕将出来,胸口窒闷处仿似划开一道口子,凄冷的风就灌进去,又俯身吐出一大口血来。
他果然是不认识他了。
沈晏心里冰冷,泌血的嘴角却无端端地弯了两弯,倒像是要笑。那叫人忘记过往的汤药还是他自己亲手用忘川花的花蕊给调制而成的,也是他亲手喂进他嘴里的。放了甘草、大枣、茱萸叶等物辅佐,应该入口不苦的。朱蔺玄打小就怕吃苦药,也就是他给他调制的各色汤药他还肯喝一点。即便把人都忘了,他不喜欢见大夫的毛病倒是跟从前一样的。
沈晏靠着老树粗粝的皮,手指扣得那树皮都渗出了殷红来。他只垂着头,一下又一下地喘着气,回想起刚刚两人对视的那一眼。
他哪里敢看真了他,不过就一瞬而已,但是他还是看真了他。气色红润,双眸迥然,恢复得很好。这下他真放心了。
跟他预料得不差,这忘川花毒性虽烈,但照着父亲留下的古方来熬药,对身体其他的害处已经微不足道了。还好没伤了他,要不然,可要他如何是好呢?
就听有人唤:“沈太医,太后娘娘等着呢。”
那人声线尖锐,显是个太监。沈晏听那声音就在近旁,大概是在二仪门外等久了,怕他不出来是要做些什么事,忙不迭地就找进来了。
沈晏拭去唇上残留的血污,回头跟了那太监去了。二仪门外果停着顶青幔的小轿子,是给他留的。其实慈宁宫步行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沈晏心道这太后可也是太小心了,大概是怕朱蔺玄知道了她特地召见他罢。其实左不过就解释为母亲担心儿子也就完了,何必如此?
罢了。尉迟堇为人心机深重,步步为营。她的算计,他又哪里能尽知呢。
下了轿,太后跟前的宫女撩起帘子让他进去,在殿中冰冷的金砖地上跪了。坐在上头的女子华服美裳,云鬓乌丝,依稀还是那鼎盛年华时的娇容贵态。每每看见她,沈晏总能回想起父亲临终时的模样,他临去前的那双眼睛,那双濒死的眼睛里还装着往日的倾城容颜。父亲说过,他至死不悔,不悔为她做过的那些事情。沈晏知道,他至死忘不掉这个女人。
他能说什么呢?他又能做什么?只能在父亡之后听凭这个女人的摆布,被她接进了宫来,做了当时还是九太子的朱蔺玄的伴读郎。
正因为父辈的这场孽缘,一切才会开始,一步步地才走到了今天。
只听那尉迟堇淡声道:“起来吧,今日可见过了。”
她也不是问,只是提醒他,该当记住答应过的话。
沈晏立起身,抬头直视她的眼睛,回道:“见过了,与所料不差,身体恢复得很好。”
“那就好。”尉迟堇点头,又是淡淡地问,“可说了什么没有?”
沈晏冷道:“我与他说了什么,太后应该早就一清二楚了,何必问呢?”
尉迟堇嗤笑一声,向左右望了望,颇为不屑似的,道:“你们瞧瞧,这倒是生的什么气?我不过白问问。沈晏,你答应过哀家的那些话,可要随时想着才好。现如今一切回到正轨,哀家不想见到皇帝再行差踏错,误入歧途。”
沈晏敛眉无语。
其实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留在这里的结果他也早就清楚,不过四个字——自取其辱。然而他总是不放心的。莫说忘川花的药性他还无百分的把握,就是朱蔺玄打小落下的少眠的病根,也是他这么多年一手料理的。假手他人,即便是冯乙这样的杏林高手,他也仍是不安心的,所以才会求尉迟堇把自己留下来。
尉迟堇又问:“你答应了哀家,等皇帝痊愈后就去为你父亲守灵。如今既把了脉,可有治愈那头疼病根的眉目没有?若要想用这个为由头,多留些时日在宫里见面,可是不能够的。再过半个月,礼部就要将教完礼仪的秀女送进宫里来挑选,帝后大婚在即,留不得一点儿瑕疵给外人说道。”
沈晏把手在袖子里握紧了,声音也有些发紧,忍了一阵,方颤颤地道:“那病根二十余年未愈,我如今也刚刚在古籍里查出了点儿源头,还要再研究些时日。太后放心,我们沈家自有家风古训,说出的话就会做到。若真不信,我就在祖庙前头立个誓,若再有别的念想,活不过立冬的雪日。”
尉迟堇将手一拍,笑道:“如此甚好,你就去吧。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沈晏冷冷盯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尉迟堇看那颀长的背影从帘外淡入了宫苑外的斜阳里,笑容渐渐凉下来,向站在一旁的贴身宫女道:“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着他。嘴巴还是这么硬,真是冥顽不宁!”
秦兰忙劝道:“娘娘息怒。人早就派去了,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作不了妖,何况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这话倒是了。”尉迟堇舒出一口气,纤眉复又攒在一处,“真正不明白了,玄儿怎么会跟一个男子纠缠起来。当初难不成真是我错了,总不该将他两个弄在一处读书。”
秦兰小心瞧着主子脸色,慰言道:“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怎么能怪得了娘娘?沈晏这人相貌确实是好的,性子也温和,陛下打小直来直去,淘气的时候娘娘也总是让沈晏去劝服几句,陛下还听进去些。可能只是一时离不开了,才做出那等荒唐的决定。这会子陛下完全忘了他这人,自然还是喜欢女子的。等明儿沅沅郡主进了宫,陛下看了必喜欢的,娘娘还愁抱不着孙子。”
尉迟堇笑道:“你倒是嘴巧,承你吉言,我就阿弥陀佛了。”
秦兰笑道:“那我给娘娘点支香,这就去佛前供奉上。”
尉迟堇摆手撵她,笑道:“快去快去,倒别信口开河,佛祖听了怪罪。”
秦兰忙忙地就点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