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探
朱蔺玄调养了数日,伤势果然痊愈。这一日见冯乙仍背着药箱进来请脉,他自觉精神大好,无需再吃那些苦药受罪,便想要推了不去见他。却忽而想起一件事来,便改了主意,让李力善带了冯乙进内堂来见。他在案前坐了,向外挥了挥手。李力善明白,便将侍立在侧的几个太监并侍卫一起屏退了,只留冯乙在御前伺候。
朱蔺玄对李力善道:“你也下去吧。”
李力善心中微诧,却也不敢违拗,赶忙“喏”了声就退身出来。
冯乙却是个精细的人,见这光景,知道是有话问他,便仍照着惯例半跪在下手请脉。朱蔺玄漫不经心地伸出手腕去给他,一面问道:“冯院丞,有件事朕觉得奇怪,不知你肯不肯照实说来。”
冯乙忙把头叩在地上道:“微臣不敢欺君。”
朱蔺玄笑着扶了他一把道:“哪有这样严重。不过是觉得此事太后似乎并不想让朕知道,而朕却十分好奇,怕你怕得罪太后不肯老实说罢了。”
冯乙抬眼看了看他脸色,心中有了计较,便道:“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蔺玄点头一笑,便问道:“朕那日毒发,感觉有人贴着唇喂进药来,却不知此人是谁,像是个男子。”他顿了顿,一双黑眸盯着冯乙,明晃晃地扎眼,要笑不笑的,“总不会是院丞你吧?”
冯乙哪里敢看,忙低了头去,低声道:“陛下圣明,确实不是微臣。当日与臣一起来寝宫为陛下医治的还有一人,是他为陛下喂的解药。”
朱蔺玄忙问:“是谁?”
冯乙答道:“沈晏。”又加了句,“沈太医。”
朱蔺玄默了一瞬,轻叹道:“原来是他。”
冯乙心中一动,脱口问道:“陛下记得他?”
朱蔺玄点头道:“记得。那次他当值,来给朕把脉,朕记得他一竿子青竹似的,倒是难得的好相貌。”
冯乙心想原来如此,便不再言语了。
朱蔺玄也不再问其他,一时把完脉,冯乙按例道了声“圣躬安泰”,便要出去拟方子。人退到门口,身后朱蔺玄唤住他道:“明日院丞让沈晏来给朕把脉吧,这几日很是劳累你了。”
冯乙听得这句,心中五感杂陈,眼眶有些发热,躬一躬身更低了声气道:“回禀陛下,只怕沈晏不能来了。”
朱蔺玄皱眉问道:“为何?他不在太医院供职了么?即便不是太医,朕也仍可传唤他来看诊。”
冯乙低声道:“沈晏仍是太医院的医官,陛下传召他,自然没有不来的道理。只是那日他为陛下解毒,拿自个儿的身子来制那莲枯草的药引。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怜他此前半月旧疾发作,卧病在床多日,本是起不来身为陛下看诊的。勉力把了脉,又服下与体质相克的草药,回去后就咳血不止,到如今也有五六日了,莫说走路,只怕连神志都不清明的,所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来给陛下看诊了。”
朱蔺玄听完惊得立起身来,斥道:“竟有这事!你们怎好因朕的命就害了他的!”
冯乙跪地道:“陛下息怒。陛下龙体牵系天下,那沈晏再怎么着也不过一介下臣,拼了命护陛下周全也是他该当的。”
朱蔺玄摆手道:“不是这话。走,带朕去看看他去。”
冯乙吃了一惊,待阻拦时,朱蔺玄已大步流星直往太医院奔去。
沈晏自那日寝殿归来,被那两个太监丢去榻上,便未能再下过床。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时身热如焚,一时心绞如割。无论喂下多少苦药,扎过多少银针,冯乙用尽了方法,连日来始终咳血不止,高烧不断,渐渐地已没了饮食之欲,有了下世的光景。
这日午后他也在小医庐里昏睡,朦胧中仿佛自己的身子轻飘了起来,随着入屋的一阵清风往门外就去。外面春日正好,天朗云淡,他只觉从未有过如此轻松自在,便直向更远处飘去。忽听有人说道:“你干什么去?不如我两个坐在这里,他们定是找不着的。”
他听那声音爽朗快活,十分熟悉,不由转过头去,就见一个俊朗少年坐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向自己招手。那少年见他回头,黑黝黝的眸子盛满了笑意,高兴地去拉他的手,亲昵道:“阿晏,你还不快些过来?今日一早就跟着父皇去演武场观兵,都有大半日没见你了!你哪儿都不许去,就在这里陪我坐着。”
沈晏被那少年拉着就飘不动了,轻轻地落在他的身侧,紧挨着他的肩膀也坐下来。明媚的阳光落在少年的脸上,阵阵蝉鸣从儿时的记忆里传来,鼻端有一种熟悉的草木清香隐隐浮动。
少年握着他的手。那掌心温暖干爽,将一股莫名的悸动顺着胳膊传到了他的心口,一下又一下地在胸腔间不安又期待地跳动着。少年的笑声比春风温柔,拂过他的额角、耳廓、面颊,他的整张脸都在他含笑的注视下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如同树旁待放的桃花儿。
少年笑着问他:“你说这棵树叫做苦楝树。这可不是个好名字,苦楝苦恋,说得好像人世间都很辛苦似的。我偏要叫它双栖树!你看那鸟儿可不都是成双成对地栖息在树梢上的?还有我俩不也是总这么并排坐着?”少年摇着他的手臂,一晃一晃地,“阿晏,阿晏,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沈晏连连点头,身子跟着少年的动作在树枝上摇晃起来,他心中有些害怕,捉牢他的手道:”阿玄,别摇了,别摇了,要摔下去的!”
少年大笑道:“怕什么,有我呢。”
沈晏着急道:“别摇了!别摇了!阿玄!阿玄!”
朱蔺玄穿过太医院的正堂和几进院落,直往后面小医庐里来。一路医官药师们不妨突然见了圣驾,忙不迭地都跪倒在地叩头。朱蔺玄心里着急,也不理论这些,径直到了院门前,不等里面的小仆从来应门,一手推了就进屋去。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朱蔺玄就见墙角那张床上躺着一人。他抢几步到跟前去,却听那病人口中喃喃地好像在说什么。他奔得有些气喘,此时定一定神,见床上的青年一张脸雪片似的,眉目还是那日所见般的清俊绝伦,但不过数月工夫却能清瘦憔悴成这个样子。他心里没来由就是一紧,坐到床沿,俯下身去,唤道:“沈卿,朕来看你了。”
那床上的人似有所感,眼皮颤了颤,霜染似的双唇微微翕合着,似想要说些什么。朱蔺玄忙再靠近一点,耳朵贴着他的嘴。可他人仍在昏迷,口齿含混不清的,哪里能听明白,只隐约听得是两个字,像一个人的名字。
朱蔺玄回头问冯乙道:“沈太医可有家人?在哪里?他如此惦念,不如就请了来京城陪他一陪。”
冯乙心知肚明沈晏唤的是谁,却哪里敢挑明,只得答道:“他幼时父亲就被贼人害了,母亲伤心欲绝不久也跟着去了。他自小就在……”他本要说“自小就在宫里长大”,突然醒悟这哪里能照实讲出来,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遂忙改了口道,“他自小就在太医院里长大,一个人住在这小医庐里,并没有家人了。”
朱蔺玄听说如此,叹了口长气,黯然道:“像他这样的人物,身世却如此可怜。也不知他弥留之际,心里还念着谁?”说着便俯身下去,为沈晏把额间碎发拨了一拨,将身上薄被拢了一拢,还想细听他说话。
冯乙在旁看得心惊胆战,怕他听得久了,就要分辨出那“玄”字来,忙陪笑道:“陛下,此处是病人的屋子,腌臜逼仄得紧,实在不该御驾久留,不如早些回宫吧?”
朱蔺玄摇一摇头,并不理他。一双黝黑的眸子只凝在沈晏的脸上,探身在他耳边柔声道:“沈卿,朕不知你心里想的是谁,但那人若知道你这么念着他,必也很想来看你。朕的性命是你救回来的,朕不许你就这么去了。沈卿,你听得见朕说话么……”这么喃喃有如私语般地说着,他的语声竟有些哽咽,心里也如针扎一般,密密的只是疼得难受。
朱蔺玄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不记得这个人是谁,但只要见了他,就好像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心里的某一处忽然就会酸软无力,生出多少不知名的牵挂,却又说不出是什么。细看这人的相貌,仍是十分陌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又与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冯乙见朱蔺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沈晏,心里愈发着慌,他又劝了几次“不宜久留”“早早回宫”的废话,朱蔺玄总不应答,只陪在病榻之前,默默地守着。
说也奇怪,沈晏自他进来后就未再咳嗽一声,呼吸间十分平稳,眉头舒展,神色安详,身子也安安稳稳地平躺着,如同睡熟了一般,不似此前数日那样扭动挣扎,痛苦难当。
这么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青崖缩头缩尾地从门缝里溜了进来,悄声问冯乙道:“是吃药的时辰了,昨晚和今早上都没喂得进去,现在还要送进来么?”
冯乙沉吟着未答,朱蔺玄突然抬起头来道:“把药拿进来,朕来喂。”
冯乙唬了一跳,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陛下九五至尊,万金之躯,如何能为下臣伺候汤药。这是要折煞沈晏了,万万使不得!”
朱蔺玄浓眉一蹙,冷声道:“沈晏虽是五品太医,但也是朕的救命恩人。不过区区一碗汤药而已,如何就使不得?快去!再要啰嗦,便是抗旨了。”
冯乙深知他的秉性,再执拗不过,只得让青崖去端了药来。朱蔺玄一手接过,低头吹了一吹,另一手用汤匙舀了小半勺起来,自己抿了叩试了温度,才小心翼翼地喂到沈晏嘴边,一面柔声道:“沈卿,喝药了。”
床上的人仍自阖着眼睛,也不知听见了这话没有,但那勺子微倾之下,一口药就流入了两唇之间。朱蔺玄本是急躁不耐烦的性子,此时却十分耐心,又只舀了小半勺药,试了之后慢慢地往沈晏嘴里喂着。这么一勺接着一勺地,沈晏渐渐地喝了小半碗药,再没像先前那般不是咳得喘不上气来,就是入口未几就尽数呕吐了出来。
朱蔺玄一面喂他,一面抬袖用里面洁净的缎料拭去从唇角渗出来的药汁,动作十分轻柔细致,浑然不似往常不拘小节、大开大合的模样。
冯乙在旁看得愣神,心道:不记得他时已是如此,若记起来真不知如何了,难怪尉迟堇如此忌惮。
好容易喂完了药,冯乙接过空碗,跪地再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再不回宫只怕太后也会着急。”
朱蔺玄默不作声,又过了一刻,才站起身来,眼睛犹望在床上,对冯乙道:“过两个时辰后,你派人进宫来告诉朕他喝了药可好些了没有。冯乙,朕的救命恩人不能有事,知道了么!”
冯乙叩头再拜:“臣遵旨!”
朱蔺玄又道:“你不必送朕,就留在此处好生照料他。”说着一扭头去,倒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一刻不敢停留地快步出了门,一径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