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计
冯乙目送朱蔺玄出了院门,乃从地上站起身来。他记挂着沈晏病势,忙到床前来给他把脉。喝下了汤药,脉象果然平稳了不少。冯乙安下心来,一抬眼却见那床上躺着的人虽仍把双眼紧紧阖着,却有一滴泪从眼角处缓缓地滑落了下来,刚刚有些血色的双唇也兀自微微颤着。
冯乙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不由叹了一声道:“你既已醒了,又知是他来了,怎么不见一见,说几句话儿也是好的。”
沈晏确实早已醒了,他昏昏沉沉中听见有人在耳畔轻语“……但那人若知道你这么念着他,必也很想来看你……”云云时,就已然转醒过来。那声音温柔缠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心里明白是谁来了,一时就想睁开眼来。可又听见他说“沈卿”“朕”等语,就晓得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可既然不记得,又如何能来这种地方探望他?
即便不记得他了,竟还是这么不顾礼制不顾身份地记挂着他,这又叫他如何是好呢?
沈晏心中又喜又悲,不敢动一下,不敢说一字,只盼他早些弃了自己回宫去,回到他该当待着的地方去。
冯乙见沈晏背过了身去,双肩簌簌地抖着,真如霜打的秋叶一般,由不得也鼻头酸涩,又叹道:“那忘川花的解药大概古书里总有地方记载的,若真念着不肯忘的……”
沈晏哽咽道:“冯叔莫说了。我并不想他记起我来。他那性子……”
——这江山,这性命,都是可以舍去的,我如何敢让你记起我来?
冯乙在床边默坐了一阵,伸手轻轻拍了拍沈晏仍自不住抽动的背脊,温言劝道:“既如此,且好好养病吧,莫再伤心了。他记得你也好,不记得你也罢,总还是牵挂着你的。冯叔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从小就爱执拗,但如今事已至此,还是想开些吧。对他对你,才都是好的。”
沈晏饮泣了半晌,终于收了泪,慢慢转过脸来,颔首道:“冯叔教训得是。其实他今日能来,我已经很欢喜了。从此后,也并不奢求其他的,只望早些炼出那能医治他病根的药来,保得他这一世都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就是我的造化了。”
冯乙点头道:“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忧思伤神,快别多想了,且好好睡一觉,我晚间再来看你。”
到了入夜时分,冯乙又给沈晏把了一回脉,竟比先前又恢复了好些。沈晏自己也说身上有了力气,能坐得动了,药也不用人喂了,自己端了碗就喝了进去。又吃了些蛋羹,喝了一小碗粳米粥,躺下后很快就睡稳了。
青崖帮着冯乙服侍沈晏睡下,跟着出了院子,忍不住诧异问道:“这也不过小半日的光景,大人看着精神竟大好了呢。昨儿个院丞不还让小奴给他预备寿衣棺椁去,真是想不到呢!”
冯乙听他说得轻巧,不由笑了道:“所谓心病还要心药医。他虽则病势沉重,但那身子到底年轻,太医院的好药又多,怎就不能医得?但那日在宫里绝了念想,心灰意冷,一时就垮下来。本也熬不了这许多时日,不过心里记挂着根治的药还未炼成,所以才弥留着不肯就去。”
青崖听他说到这里就停了,忙追问道:“那今日怎么突然就好转了呢?可是因为陛下来了?御驾亲临探病,这可真是天大的荣宠呢!”
冯乙已在后悔自己口不择言地就说了给个小孩子听这些隐情,这时候哪肯再多嘴,便敷衍道:“可不是。好了,多嘴烂舌,你在小医庐里看到的听见的,都不许跟旁人提起,否则小命都会没的,可仔细么?”
青崖机灵稳重,不然也不会被派去沈晏身边照应,听这一说,就把手往自己嘴上一捂,闷声道:“小奴敢不遵命呢!”
冯乙拍拍他脑上的双髻,给了几吊铜钱,让他自去玩耍。等那孩子蹦跳着去了,他又回头来望了一眼黑沉沉的院子里那间悄静无声的屋子,暗忖道:原来以那奇花忘川的效力,亦远抵不过一段如此情深。所谓石烂海枯,至死不渝,如今可真信了。
正自嗟叹不已,迎面奔来一个仆从,跑得满头热汗,见了他大喜道:“院丞快去门口瞧瞧!宫里来了个公公,传了圣上口谕,着急找院丞问话呢!”
冯乙不敢耽搁,赶忙跟去了前堂。一个青袍的太监见到他来也喜得什么似的,兜头上来行了一礼,急道:“冯院丞,陛下着奴才来问沈太医好不好,着急得了不得。”
原来朱蔺玄那时是咬了牙狠下心来,才丢了沈晏回宫去。但回来后无论走去哪里,看见什么,眼前心里却都还是那病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儿。他不知自己怎地,从来不曾如此神魂不定,整个人根本坐立难安,连晚膳都没好生吃。
这么等到晚间,却并不见冯乙派人来报平安。其实冯乙见沈晏醒了就立刻让人报去宫里,但一来宫里傍晚下了钥,非紧急军情政务不得通报,二来慈宁宫的暗哨盯得紧,太医院的消息哪里有人敢往皇帝寝宫传,是以那去报信的人在大宫门外就被拦下,悻悻而归。
朱蔺玄却不晓得这些缘故,左等右等都无消息,就以为必是出了什么意外,比如沈晏不好了,冯乙忙着为他施救根本无暇来通报。不由得越想越心惊,恨不能立时又去探望。
李力善察言观色,躬身赔笑道:“陛下这会儿要更衣,必是要出宫。这夜深人静的,护驾的侍卫们也不能少,必有好一阵扰攘,就闹得全宫里的人都知道了。倘或有人嘴碎的,明日早朝时各位御史大夫们就都知道了,这动静可就大了。莫若告诉老奴何事如此着急,老奴派个稳妥的人去打探打探,若无甚要紧的,陛下也好宽心。”
朱蔺玄也知若自己当真夤夜微服去了太医院,确是落人口实之举,十分不妥当,听他说得有理,便急遣了心腹的太监去问询。那太监很快回来禀告道:“冯院丞告诉奴才,沈太医晚间又喝了药,人已清醒了,也吃得下饭食了,身子再无大碍了。”
听完这句,朱蔺玄长长呼出一口气,往椅背上重重一靠,才觉自己一颗心“咚咚咚”地跳个不住,竟是后怕不已。他挥退了闲人,自己重新回床上躺下,脑中纷乱乱地不知想些什么,竟是好久没有睡着。终于蒙蒙睡去,梦里光影斑驳很不安稳,天未明时就醒了。一双眼盯着帐顶,脑海中一闪一过的还是沈晏那雪片似的憔悴眉目,心里顿顿麻麻的,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这么挨到天明,照常起来洗漱,早膳之后御殿中升座听政。及至退了朝,草草料理了几件后续的紧急政事,抬脚便出了养心殿,直往宫门外来。
李力善急忙跟了上去,赔笑道:“陛下这么着急,要往哪里去,可要备轿马伺候?”
朱蔺玄摆手道:“不用。朕去去就来,你也不必跟着,也不要惊动其他人。”
李力善心里有数,应了声“是”就收了步子。
朱蔺玄刚走到殿门口,迎面见秦兰姗姗地走来。她是母后贴身的女官,平日里左右不离的。朱蔺玄不由止住脚步,笑问道:“秦姑姑怎么来了?”
秦兰笑着道了个万福,复又眉头紧蹙,一脸忧色的模样。
朱蔺玄见她欲言又止,便问道:“姑姑难得过来,可是母后有什么话交代?”
秦兰怔怔地默了会儿,忽而就红了眼圈,跪在了地上道:“奴婢知道这是僭越了,千万不该多嘴的,但实在是担心娘娘。娘娘知道陛下政务繁重,心里想多见一见却总忍着不说。如今病成这样,也不许奴婢将实情禀告,说是知道陛下孝顺,一来怕添烦恼,二来怕因此分了神,在国事之余更操劳了。”
朱蔺玄闻言吃了一大惊,忙问:“母后怎么了?”
秦兰捏起帕子拭了拭眼道:“娘娘是旧症加了新病。早年因护着陛下被那先皇后李氏罚跪后落下的风湿,这几年来就常常夜里疼得睡不着觉,身子大不如前了。前一阵陛下伤势未愈,娘娘一直守在床边,整夜不眠不休,又勾起头风的毛病来,昨天一日一夜不曾饮食,疼得在床上起不来身了……”
朱蔺玄不等听完,立即调转了头,疾步往后廷方向而行,一面责问秦兰道:“母后病成这样,你怎么不派人来报与朕知道?”
秦兰跟在他身后,小声道:“昨儿个病得最狠时奴婢就来过,李力善说陛下出了宫还未回来。后来奴婢又遣人过来几次,都说不曾回来。娘娘经王太医的针灸之后好了些许,知道奴婢一而再地打扰陛下,就把奴婢好一顿数落,晚间又复发起来时也不许奴婢再来请了。奴婢今日是实在忍不住,才自作主张地来了……”
一路说,一路已走到了慈宁宫门前。朱蔺玄想起自己本该日日晨昏定省,昨日是去了小医庐逗留盘旋了好一阵才错过了时辰,之后又一直只是悬心沈晏的病况,完全就把慈宁宫这边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在军中威望极高,杀伐决断,素有铁血强硬的作风,但自小得母亲耳提面命,那尉迟堇对他的照顾保护无微不至,面面俱全。他性子虽急,脾气也烈,但自小对母后却十分顺从恭谨,是个不可多得的孝子,此时一听母亲病倒而自己竟疏忽探望,一颗心愧疚到十分,直觉无地自容。
待进了内殿,尉迟堇果然歪在床上,头上缠着防风的额带,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朱蔺玄赶忙走到床前探望,口中愧道:“儿子来迟了!母后病得这样,儿子竟都不知道,真正该打。”
尉迟堇见他来了,脸上显出欣然笑意,拉住他的手道:“玄儿怎么这时过来?必是秦兰多嘴!哀家不过就是头疼,躺躺就好了,政务繁重,你还忙你的去。”说着咳了数声。
朱蔺玄想起自己急急忙忙处理完政事,却并未想到来看母亲,心中更觉羞惭,忙道:“今日事不多,儿子就在此陪母后进午膳罢。”
尉迟堇十分惊喜,问道:“当真?哀家确有些时日好久未与玄儿一同用膳了。”
朱蔺玄未想到自己一言竟让她如此欢喜,不由更加自责,忙笑道:“母后若喜欢,儿子日日都可来侍奉膳食。”
尉迟堇含笑看着他一刻,眼眶儿慢慢地红了,泫然欲泣似的。
朱蔺玄惊问道:“母后怎地伤起心来了?”
尉迟堇拭泪道:“哀家不是伤心,是高兴。以前不觉得,如今人老了,身子也不牢靠,不知还能活几年,就想着你能多些过来,多看几眼。”
朱蔺玄被她说得心里十分难过,忙道:“母后又瞎说什么!母后年华正茂,连容貌都跟当年一般无异,哪里老了?”
尉迟堇拍着他的手,又拭了拭泪,强笑道:“等你到了母后的年纪就晓得了。玄儿,若你真体恤母后的心,不如早些定下婚事,多早晚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大燮龙脉稳固,母后宽了心,大概身子也就好了。”
朱蔺玄立即应道:“这有何难?礼部已甄选出了秀女,奏本前日就报上来了,朕忙于其他就没理会。母后既如此说,明日就让他们定下日子,把人送进宫来,给母后挑选。”
尉迟堇欣慰之色溢于言表,点头赞道:“如此甚好,甚好!不过既是你的皇后,自然也要你满意才好,怎地只说让母后挑选?”
朱蔺玄笑道:“儿子对这事倒无成见,母后说好,定然就是好的。”
尉迟堇摇头笑道:“你这孩子,要孝顺也不能拿自己终身大事这般儿戏。”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宫人便来请用午膳。朱蔺玄亲手扶着尉迟堇起来用膳。席间尉迟堇不时为朱蔺玄夹菜添汤,而那秦兰也凑趣道:“娘娘今日果然高兴,平时一碗粥都难喝完,今日倒吃了大半碗饭了。”
尉迟堇斥她道:“就你话多!”脸上却笑容盈盈,十分开怀模样。
朱蔺玄也为母亲舀了一碗乌鸡汤,亲捧到她手边道:“母后既然胃口好,就多吃些。”
尉迟堇笑着点头答应,一面喝汤,一面闲闲地道:“王太医今日来给哀家把脉,说起下午太医院里乱了好一阵子,出了什么大事一般。”说着眼风斜斜地扫将过去,含笑不再言语。
朱蔺玄知她所指,忙笑道:“能有什么大事,他倒是嘴快。昨天儿子确实去了一趟太医院,去得有些急,没带侍从,也没着人先去传话,大概是把他们吓到了。”
尉迟堇还是含着笑,口气温和并无指责的意思,只是问道:“听说玄儿是为了去看望一个五品医官?”
朱蔺玄顿了一顿,自觉问心无愧,便坦言道:“是去看了看沈太医。”
尉迟堇“啊”了一声,恍然似的,点头道:“原来是为了沈晏。他确实救驾有功,也是因为制那解药才病得沉重,你去看他也是君者仁心,情有可原,不该受人指摘。”
朱蔺玄讶然道:“母后也觉得沈晏有功?”
尉迟堇道:“他是我儿的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