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茧推开KTV的侧门,踏着音乐声走出来,身后还漏出来一首最近火遍大街小巷的热门歌曲。
随着厚重的门关上,甜腻的声音又被塞了回去。
方茧手里提着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还没腾出手来拉棉服拉链,呼哧一阵冬夜的风钻了她满怀,她赶紧拿胳膊肘压着两襟,小跑起来。
把垃圾扔到侧门小巷的回收处,她拍了拍手,赶紧拉上拉链,拿手压住肚子。
疼。
姨妈期从来没准时过,痛经也从来没缺席过。
刚才还被大厅领班灌了一杯冰啤酒,想起那个油腻的男人就恶心。
表姐当时就站在一旁,什么都没说。
她胡乱想着,出了小巷,向东十字街西侧走。
“不想捆绑,不想曙光,理想夜夜游荡……[ 陈雅雯《黑街》]”
脑袋里还回荡着一首歌,走在街上,仿佛提着一架录音机,里面放着磁带。
是想冲破沉默命运的词和腔调。方茧不自觉牵起嘴角。想起一直梦想亲眼见到的那个人灰紫色的短发,沿着耳边卷成随性的弧度,还有被刮掉的眉毛。
“青春太多,燃烧到尽了作罢。”
“青春满泄,从不往后看昨夜。”
她的歌像这样,又不一样。更坚硬。
哼起她的歌。方茧忘记了小腹的阵阵绞痛,她有这一个秘密的灵药。
叮咚——
手机响了,第一条是KTV的汇款,过去两个月的工资,只给了八百块。
第二条是表姐的消息。
下周开始别来了。
下面是一个“送别”红包,方茧虚弱地笑笑,没点开。
那个领班,比表姐大十多岁,两个人同居一年了,表姐倒是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两个月前求表姐把她安排进去打工,整天化浓艳的妆假装有二十岁。油腻男三番五次来缠她,表姐早就清清楚楚。
那么抠的一个人,倒是舍得拿红包打发她。
大概找这么一个人也不容易吧。
方茧把手机放回口袋,腹部突然一阵痛。左耳跟着微弱地鸣响起来。
咬着牙,却再也迈不了步子,只好就着马路牙子坐下来。
这条“黑街”是东十字街有名的酒吧一条街,平时也没什么正经车从这边走,基本都是本地和外来打零工的中青年来来去去。这个时间更是人车寥寥。
呼——
方茧试图深呼吸来缓解缺氧的窒息感,冷空气却像直接吸进了肚子里。
就在她忍耐眩晕感的时候,一阵突然的哄吵声传过来,不远处一家烧烤店的门被推开,有三五个学生模样的男生推搡着踉跄出来。
打头的几个醉得厉害,一会儿拥在一起要亲嘴,一会儿又互相推一把,见势就要掐架。冬夜的“黑街”,热闹本来都在店门里关着,他们一出来,在冷清的路边就显得特别突兀。
方茧趴在腿上,扭头朝那边看过去,一眼就看见建海三中的冬季校服。
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细汗。
待反应过来,一群男生已经朝这边走近了。
方茧费力地抓起棉服的帽子戴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尽量不显眼。
只听到身后稀里哗啦的一阵吵嚷,他们似乎并没有发现路边还有个人。
就在方茧以为他们就要走过去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惊乍着响起:
“哎!等等,死八三你他妈别推我……这不是那个……那个‘破书包’吗?”
罗泳。她认出这个声音。
方茧感觉自己背上窜起一层白毛汗,就像盗墓小说里总说的那种,盗墓贼小心翼翼撬开墓主人的棺椁,突然一只长着绿毛的手从缝里伸出来。
她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只不过她是那个被强行撬开棺材盖的“绿毛怪”。
“啥破……书包?你怎么比……我都醉啊泳哥?”另一个声音拖着调子道。
方茧认命地把脸埋在双腿上。
有人从后面拉她书包的双肩带。
方茧一惊,捂着肚子闷哼一声,却始终没有抬起头。
罗泳蹲下去,一双小眼睛眯缝着傻笑,一边转身给其他人展示,“方茧啊,这不就是吗?我亲爱的同桌……这书包拉链……嗝——坏了好几周了,看得我是真难受……嗝——我都怕她书哗啦都掉出来……”
他拽着紫色的书包带,像小时候手里捏着毛毛虫,惊叫着给其他小孩展示。
罗泳带头笑,紧接着一群人也都参差不齐地笑,“死八三”笑得捂住了肚子。
“哎我说,”罗泳松开书包,拍了一下方茧的肩膀,“你给老子写一个月练习册,老子就给你买个新书……新书包,怎么样?”
闻言,旁边一群人就哄笑起来。
见方茧不说话,罗泳将眉毛一悬,“你什么意思方茧?老子可怜你像个捡破烂儿的,你他妈屁都不放一个?”说着使劲扯了她一把,要她转过脸来。
猛地对上一张乱七八糟的脸,类似化妆品的东西黑一团红一团地抹在脸上。
罗泳愣了一下,发现眼睛里有几层重影,于是又往前凑了凑。
待看清楚了,突然跳起来,一把掀开方茧头上的帽子,向众人展示自己的发现:“我说什么来着?我说……我说这女的怎么欺负都像打棉花似的,每天人前装乖,原来人后这么野啊!不是在哪家黑店干黑工吧?”
一群小流氓围上来看,啧啧欣赏被她蹭晕了浓妆的脸。
方茧避开他们的目光,把嘴唇咬得青紫,冷汗顺着发际线滑下来。
“死八三”凑过来怼了罗泳一下,挤眉弄眼地说:“泳哥,问问她在哪儿干活,你不是这条街的店基本都有VIP吗?下回照顾照顾同桌生意呗……”
说着,一群人就围上来起哄。平时在班里,方茧和谁都不说一句话,罗泳这个一点就炸的,每次碰着她的冷脸都吃瘪。表面上不说,背地里,他们都认为是他们泳哥喜欢方茧,被人家拒绝了,所以更加气急败坏。
听到八三的话,就着酒劲儿这么一起哄,罗泳倒是突然安静下来。
见泳哥“害羞”,起哄声更高起来,突然有人从背后推了罗泳一把,罗泳一个趔趄就朝方茧倒过去。方茧要躲已经来不及,四肢只是麻成一团。
她把眼睛紧紧闭上,使不上力的手紧紧攥住紫色的书包背带。
罗泳早就被酒精紊乱了小脑功能,一下扑在方茧书包上,为书包献出一吻。
“草,谁他妈推老子?”好歹从“狗啃泥式”爬起来了,罗泳回身大叫,酒精刺激下的红色褪去,脸色煞白。
纵然他脑子不太清醒,爬起来的时候也认出了方茧极度厌恶和拒斥的目光。
和过去每一天在班里时一样,不管表面多平淡,也仍然能看到深处的目光。
见他真的生气了,小流氓们收住声不敢再说话,一时间安静得诡异。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踢踢踏踏的声音。
从路口那边走过来一个人,穿着牛仔裤、马丁靴、棒球棉服,还有鸭舌帽。
故意将靴子在冷硬的水泥地砖上踏响,像是给他们这场闹剧一个间奏。
罗泳一行人呆愣着,互相疑惑地看看。方茧也勉力站起来,向那边看去。
那人走到近前,像是刚发觉他们的存在,突然停下脚步。
鲜红色的鸭舌帽被摘下,在昏黄路灯下显得暗沉。
一瞬间,罗泳身边有个男生惊乎道:“七……七七七班那个光头!”
八三也如梦方醒,指着对面的人点头如捣蒜,“对对泳哥,那个转校生!”
罗泳听过关于这个光头转校生的传闻,但没真正打过照面,此时也端详起来。
“转校生”突然接收到诸多热烈注视的目光,友好地笑了笑:“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你们。”
光头女,红帽子,偏僻陋巷……
一群男生咽了咽唾沫,被这略带诡异的氛围弄得神经突突。几个想象力丰富的已经开始脑补午夜档惊悚片了。
罗泳正要说话,却见转校生走到马路牙子旁边,放下左手提着的一个塑料袋。叮叮咣咣。随后又从袋子里掏出来一个空啤酒瓶,调整了一下抓握的位置。
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光头”猛地将瓶子举起,一用力,在水泥边沿把瓶身碰了个稀碎。
站得近的几个条件反射地往后弹了一下,眼睛瞪得老大。
八三一蹦扑到罗泳怀里,死死攥着他的袖子,“泳泳泳泳哥,她她她她她……”
方茧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生,不过比自己高半个头,两条纤瘦的腿筷子一样戳在那里,明明一阵风就能吹晃的瘦弱样子,却意外地有种很强硬的气质。
她不自觉地往前挪了一步。
罗泳把八三推开,音量特意提高了一格,“喂,光头,你,你想干嘛?”
“光头”蹲在那边很投入地观察玻璃瓶的断裂面,听到质问,站起身来,右手拿着露出玻璃刃的上半个酒瓶,朝罗泳走过去。
八三早就溜得老远,剩“泳哥”一个人留在前面对线。
“我不想干嘛,”光头撇撇嘴,“再说你管得着吗?这不是公共场所嘛,我玩我的,你们玩你们的……”
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作惊讶状道:“哦!难不成你还是这条街的VIP,得清场?”说着,在罗泳眼前扬了扬玻璃瓶。
后者悚然一惊,往后撤了好几步。
“你你你你……你最好把那瓶子扔了,别别别……逼我报警!”
见状,“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方茧一瞬不移地盯着她,见她将帽子戴好,玻璃瓶扔到一边,撸起两臂的袖子,露出一双几乎看得见骨架的细瘦小臂,而白净的皮肤上赫然醒目地排列着横七竖八的“一”字疤痕,正反交错,密密麻麻,颜色深浅不一。
她的心被陡然提起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这些疤痕一样萦绕着她。
没有哪个符号,像我的痉挛那样表达贴切。
乃亥三年前的老专辑《女亥》里的主打歌。她不知道抄了多少遍的歌词。
不必闭上眼睛都能想起,乃亥坐在台上,仰着头,话筒和弯曲的脖颈组成一个剪影,和眼前这个举起酒瓶砸下去的女孩,像同一类。
八三远远地看见这双狰狞遍布的手臂,再联想起碎酒瓶,顿觉弱小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果然这光头女来者不善,于是朝罗泳细弱地喊:“泳哥,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咱先走……等……等之后再……”
忽然觉得不对,总不能当着恶人的面威胁说要报复,于是立刻噤了声,脚底抹了油先溜了。另外几个胆小鬼早就不知道怎么对付了,见八三跑,也跟着走了。见罗泳呆愣着,剩下两个胆子大的只好上前拉他,推着他也跌跌撞撞跑了。
一瞬间人就跑得没影,“光头”无趣地撇撇嘴,自言自语道:“切,以为碰着几个有意思的,这种程度就吓得屁滚尿流?”
感慨完,忽然感受到一侧灼灼的视线,这才想起来旁边还站着一个。
她朝女孩笑笑,弯腰捡起被丢掉的酒瓶。
回到打碎瓶子的地方,在马路边坐下来。
方茧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在隔了两个人的距离,也默默坐在马路边。
她这才发现,痛经已经过去了。
沉默了片刻,光头忽然开口问:“你有纸吗?”
方茧愣了一下,探手到背后的书包里翻找,最终掏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攥着卫生巾,方茧尴尬地笑了笑,“只……只有这个。”
看见她红了的脸,光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可真逗。”
“算了,我也不在乎多几个口子了。”说着就要拿手去捡地上的玻璃渣。
方茧急忙喊道:“等等!”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两本书,走到她旁边蹲下来。
“我来吧。”柔和的声音非常细弱,在空旷的街上几乎要听不见。
没想到这姑娘还挺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地上的碎玻璃拾得差不多,一起倒进装满空酒瓶的塑料袋里。光头一双细秀的眼睛闪着,瞥见她剪得过短的指甲。
待一切收拾停当,方茧靠着她坐下,轻轻呼了一口气。
方才毫无血色的脸上悄然漫上一层红晕。
身旁的光头举起左手,将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在嘴唇上轻轻一点,然后朝指尖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