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泓将一罐冒着冷气的可乐递过去,瞄了一眼付粥保温杯里泡的枸杞茶,缩了缩脖子,嘀咕道,“您这是图啥?一口枸杞一口冰可乐?”
“谢了。”
付粥没理他,接过可乐,拧开就是小半瓶下了肚。
大眼睛弟弟在一边儿还哈着冷气,眼望着窗玻璃上结的薄薄一层冰凌,冷不丁打了个颤儿。
付粥抬眼看他在那儿搓手,啧了一声,“别跟这儿搓了,去旁边屋蹭暖气去吧。”
覃泓得了大赦似的,一个蹦子弹过隔壁去了。
这办公室原来是个小档案室,一半放资料架子,一半就只能放得下两张桌子。他和覃泓也就是去年才搬进来,图个宽敞清静。
就一点不好,暖气管道有问题,冬天只能靠一身正气。
付粥早就习惯了没暖气的冬天,正月大清早上且得靠冰可乐提个神。
正打着嗝发呆,桌上手机屏幕亮了。
叮咚——
“陶然忘机”发来一条消息。
“没想到贵社还涉猎农产出版,想送学长一本,但是哪都买不到。”
后面是一张图片,一本大开本的厚书,封面赫然写着“科学养猪60招”,下边儿一行小字报了家门儿——播光出版集团。
付粥:“……?”
给这个“陶然忘机”删了得了。
付粥没理他,正要把手机搁下,对面又叮咚发来一个表情包,一只粉粉的小兔子,头顶上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这本是不是不太好入门?我再给你找个速成的。”
付粥:“……”
简直跟付籽一丘之貉,两个冷着脸能把人看怯的气质,用什么不好非要用个兔子?不是……他怎么这么烦这个兔子?
“你有事吗?”
兴许职业病,付老师黑着脸居然还认认真真加上了问号,十分可嘉。
对面沉默下来,好半天没再回复。
付粥“啧”了一声,把手机丢回桌上,端起枸杞茶啜了一口。
打开电脑,桌面日程标签上排在第一位的是“宣传视频拍摄”,旁边写着“赵教授,13:30,播光童绘馆。”
下午和赵寅量约好拍亲子读书视频,趁西西中午放学的一小段时间。
他打开和覃泓的聊天窗口,发了个“?”过去。对面以秒速响应,立马发了个文档过来,是敲定好的视频脚本。
虽说这种场景化的视频“自然”最重要,但也得有个大概的调子。
之前陶进缨给他推荐了他导师张家玺,付粥做了点儿调查,这位教授虽然没什么网络热度,在学界倒是很受认可,不少毕业的学生还和他保持着热切的联系。
他把这个情况报给专题组,有决定大权的责任编辑不同意,于是就不了了之。
付编辑向来也没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气性,反正他在这摊事儿里只是个辅助,倒是乐得撒手。
他回了个“OK”手给覃泓,就听到有人敲门。
“付老师?您忙着?”
付粥抬头,见是资料室的负责人,连忙请进来。
对方把一个文件夹递过来,上面贴着“2003-2013年”的胶布标签。
“这是您上周申请调阅的资料,期限是两周,您到点儿前还到资料室就行。”
“行,麻烦您了。”
付粥接过来,道了谢,把门关好。
蓝色的硬壳文件夹,夹着厚厚一叠纸,脊上用黑色水笔写了四个字——社会新闻。办公室一时间安静下来,付粥将东西搁在桌上,“咯吱”一声沉在转椅里。
摸着封面那张胶布条的手指有些发烫,却始终没打开看。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撞见总编室几个小姑娘围在一起算塔罗,他只是瞄了一眼,就给拉过去好一通占。末了什么结果也没记住,倒是有张牌挺有特点,画的是个小丑打扮的人,肩上挑了个行李包,正走到悬崖边儿上,一脚就能掉下去。
那兄弟眼神儿却不在悬崖上,还一脸笑嘻嘻。
脚沾悬崖了,却还如履平地的姿态。
说不好。他这一步要真走出去了,恐怕也就是沾了悬崖边儿了。
正出着神,手边“嗡”的一声震动。
又是“陶然忘机”。
“我倒是没事……”
“学长应该有事找我吧?”
——接了上一个世纪的大喘气。
睡眠长期不足的付编辑恍惚觉得,上次和这个人聊天至少是昨天的事了。
他十分头疼地捏了捏睛明穴,入定了有五秒钟,这才悠悠地想起来,他还真找这位有事要说……
“哦,下午麻烦你准时带西西到童绘馆,地址之前发过你。”
那边不会知道,付编辑在这句话前省略了多少串“……”。
这几周,陶进缨一直以助理身份代替赵寅量处理和这边的合作事宜。上到策划会,下到审稿讨论,陶助理都亲自跑到出版社来参与,搞得专题组的人诚惶诚恐,心说原本就是请那边做推荐专家,顺带审审学术问题,没想到这么重视。
那帮小姑娘倒是恨不得陶助理直接入职成为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种。
唯独他还没适应陶进缨三天两头地往他眼睛里钻,以至于真有工作的事要找他,总也不习惯。哦,更不用说他瞅着陶然忘机的中老年风头像,有几次差点把他当成领导汇报工作了……
这边,陶进缨又发来个捧着“OK”的小兔子,在屏幕上跃跃然搔首弄姿。
“对了,麻烦学长准备点儿吃的,西西没吃饭就过去,怕她饿。”
付粥冲着兔子翻了个白眼儿,勉为其难回了个“好”。
*****
童绘馆是播光集团自己名下的品牌,说白了就是提供亲子阅读的空间服务。
付粥一行人提前一个小时到的,那时候馆长正指挥摄影组安置器材。
他让覃泓选了个稍微隐蔽点儿的角落,为了营造一种“在家”的亲密感。别说,瞅着面前这个几乎被充绒物品铺满的地方,还真有种想把自己埋进去的冲动。
付粥长腿一迈,跨过地上乱放着的线,伸手拍了拍最近的一个毛绒玩具,转头对覃泓道,“可以啊你,深谙七岁小姑娘的心。”
覃泓正低头确认打印出来的剧本,想着待会儿怎么引导小姑娘,听到这话,嘲笑道,“得了吧您,子非鱼,安知我知鱼之乐?”
付粥被问了一个愣怔,脑子里忽然闪出付籽七岁上下的影子。当时他们还没搬到两室一厅的公寓,一家人挤在一个大敞间儿里,哪有专门的儿童房、玩具房?甭管吃喝拉撒睡玩,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破床。
当时那丫头一放学就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小说看,两个胳膊肘一架,在床上一趴就是一小时。暑假他在家的时候,就时不时提醒她眼睛离书远点儿。
这么想着,付粥又把自己拽回现实了。现实就是,付籽这个人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蹿这么大了,越大越讨人嫌,远没有小时候那股娇憨可爱的劲儿了。
倒是还像小时候一样爱看书,就是那嘴一天天厉害起来,简直吵不过了。
回过神儿来,回了一句,“家里不是曾经供过一尊八岁的姑奶奶么?”
他知道,那小家伙嘴上不说,打小也眼馋娃娃什么的,别人可能晚上给自己淹在娃娃海里入睡,她只能缩在一张拥挤的床上。后来就默不作声长大了,现在在商场见到橱窗里的毛绒玩具还鄙夷人家幼稚。
再后来,她连为这些琐碎小事上心的精力都不大有了。
付粥下意识地攥了攥身侧的手。
好一会儿没听见覃泓怂怼他,一转头才发现人已经没影了。
付粥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垫子上抓走了几个浮夸的娃娃,嫌太满了。
刚把娃娃放到别处,付粥的手机就响了。
他扫了一眼时间,现在是12:55,来电显示是外地的陌生号码。
他迟疑了一下,但是念在手机没自动把它拦截,应该不是推销的,就接了。
手机刚贴在耳朵上,还没来得及“喂”,对面就响起被电流音微微包裹着的好听嗓音,“学长,你能不能来林湾附小一趟?我没接着西西。”
能听出来有些疑惑,但对面还是保持了比较稳的语速语调。
只是这个嗓音突然在耳朵边响着,多少有点奇异的感觉……不完全像小时候被别人捂着耳朵说悄悄话,但又有点儿那个诡异的感觉。
“你说话就说话,离手机远点儿行不行?”
“……”
对面沉默了两秒,大概小兔子头顶又冒出了问号。
付粥发觉自己离了题,干咳了一声,“……那什么,你说没接着什么意思?放学那么多小孩,是不是看漏了错过了?”
陶进缨立刻答道,“应该不会,我接她放学已经快一个月了,开着她妈那辆红色的车,一般都是她直接找我,那么显眼,不至于错过。”
顿了一下,又接道,“我刚找了她班主任,说是一个班点了名才领出校门的,也没见谁来专门领她。门口保安对她有点印象,但只记得她过了马路……”
付粥沉默了几秒,抬眼看了看现场,确认没什么要交代的事,回道,“我马上过去,你先问问能不能看看校门的监控,先别报警。”
对面“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付粥眼皮直跳,此刻也顾不上分辨是跳财还是跳灾,掏出钥匙就往外跑。
差点儿习惯性地开了他的小电驴,结果又转醒,打了辆车。
童绘馆离他们出版社大楼近,但是到林湾附小要二十来分钟车程。
坐在车里,他首先在心里七里拐弯地骂了一通陶然忘机,认为是他玩忽职守把小姑娘盯丢了。然后又想,什么时候通知赵寅量夫妇合适。
这时候报警绝对不是上策,像赵寅量这种被很多人盯着的知名人士,一点风声都可能形成颇具热度的社会舆论,到时候可有他们头疼的……
他倒还好,和赵寅量就是个合作关系,陶进缨就不一样了,要真出什么事,这家伙可是最直接的责任人。
好在这家伙也不傻,听话音儿应该是还没告诉赵寅量那边。
但是再拖也不是办法,毕竟确保西西安全是最首要的。
沉吟了一会儿,付粥把皱成疙瘩的眉头稍微展了展,打开通讯录,调出一个联系人来。昵称一栏填了个破折号,中英文全没有。
“有事求问,有空速回。”
短信发过去没半分钟,付粥手机就响了。
“莫西莫西?有屁快放,别打扰哥享受假期。”对面听起来油腔滑调,倒是喜感十足,冒几句粗口也并不讨人嫌。
这孙子大工作日的放的什么假?
“问你个事……你知道有谁有可能盯着教授吗?”
付粥压低了声音,有司机在,也没说赵寅量的名字,他们之前交流过关于赵寅量的事,倒是不怕对方听不懂。
对面倒是直截了当,十分痛切地“啧”了一声,“我说大米粥,你是不是上了岁数给熬糊了?赵寅量他顶破天了就是一网红学者,过了这个热度就没得唱了,数得上名的大人物谁盯他啊?怎么了?他闺女给人绑架了?”
付粥:“……”
听这边没音儿了,对面“卧槽”了一声,赶紧补了一句,“……不是吧?这什么年头,怎么连科学家的瓷儿也要碰啊?他年薪多少个零,值得碰么他?”
付粥是没在他跟前儿,要是跟他眼前拿腔拿调,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算了,忍了。谁让这孙子真有点信息通的本事呢。
“你不说就算了,上回托我给你出的那个诗集,我看就不必……”
“哎哎哎,别啊!”对面给戳到了点上,终于肯说点人话了。
“我……前几日混过一个大佬酒局,主要是几个金融地产圈的人物,倒是有个姓白的慈善家,提过赵寅量一嘴,夸奖他为科普作贡献,还说要资助他搞研究……别的我就真没听说过了,毕竟他价值有限,拿来沾沾科学的光也就差不多了。”
姓白的慈善家?付粥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行,我知道了,你继续你的假期吧。”
“哎等等,我那诗集……?”
还诗集呢,就算是周某人愿意付小十万的出版费,他也不能为了业绩这五斗米而折了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