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一声，门锁合了卯，把楼道里昏暗的光线隔绝在外。

付粥看向宽阔的落地窗，外面一片高楼灯海，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大学区的非凡热闹。红的蓝的人造光投在地板上，影影绰绰。

付籽这几天期末考，因为之前落了课，每天去小映老师家补习，算是临时抱个佛脚。没听见那张叽喳不停的嘴叫唤，还怪冷清的。

付粥没开灯，借着窗外的光换上拖鞋，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茶几上。

袋子里叮了咣啷一阵响。有啤的有红的，易拉罐和玻璃瓶相互碰着。他在楼下便利店随手拿的。

拿烟的时候看到，不知怎么就伸手过去顺了几瓶。

他很少喝酒。因为属于上限极高的那类体质，所以喝酒给他带不来什么快感，挺没意思的。

他寻摸到厨房，打开冰箱，在梯形的寒气里愣了一会儿。想不起来要拿什么。

足足十几秒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想拿一个杯子，杯子不在冰箱，而在橱柜里。

付粥轻轻合上冰箱门。梯形的光缩了进去。

从橱柜里摸出来一个杯子，他又捏着杯子在那儿愣住了。

他倒是个有仪式感的，什么时候喝酒还非得倒杯子里喝了。

“今日的酒，浇不灭昨日的愁。悠悠的梦，圆不出情深依旧。”

楼下模模糊糊传来一阵缠绵的舞曲，歌手带着哭腔唱着上了年纪的忧伤情歌，没一对儿是好结果，全他妈爱而不得。为了伴着广场舞步，歌曲被改了节奏，加入了清晰的鼓点，忧伤锐减，倒是铿锵顿挫。

付粥听乐了，拿着杯子摊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微醺”——青柠加汤力加伏特加，清新得有点残酷，猛地一口能直接通到后脑勺。

真他妈冷啊。还没入春呢，他这儿都开始消夏了。

冰凉的液体仿佛直接通到了静脉里，动脉里，每个细胞都觉得冷。

什么情深依旧。他拥有不了那种东西。

有时候他甚至羡慕林可南。他要真是林可南就好了。像所有普通男人一样，像骑士一样，喜欢公主。

可他喜欢龙。在龙的身上，他才能看到一种斑斓的东西。

“咣”地一声。他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真他妈恶心啊。这个比喻。

黑暗中，付粥半阖着眼，鄙夷地笑了自己一声。

突兀的笑向四壁闯荡过去，居然还激起了回音。

被踢到地上的易拉罐一路滚出去，又是“咣”地一声，靠在门边儿停下来。

付粥睁开眼，朝门那边看过去。

空气中一阵阵安静，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每次电影里演到高潮反转的地方，他都会这样目不转睛地等待。

然而，十几秒过去。

半分钟过去。

门外一片寂静。什么都没发生。

他与门外仍是两个世界。

付粥终于忍不住，把呼吸松懈下来，像刚游上岸一样喘着气。

他收回投向黑暗的视线，将头垂在沙发梁上，重新坠在寂然里。

呵。

他在期待什么呢？

正要起身给自己续杯。手边的手机屏幕乍然亮起了冷光。

“刚才看见你了，怎么直接走了？”

“我到楼下了，带了礼物。单元门开着，直接上来了。”

两条消息在锁屏界面叠成层，来自陶然忘机，在屏幕上滚烫滚烫的。

付粥脑子宕机了两秒，蹭地一下坐直了身。

到哪个楼下了？

然而还没等他执行程序清理任务，门铃就呼啦一声响起来。

那一瞬，他感觉自己的呼吸猝然滞住了。

他的ABS彻底失灵，全身肌肉都抱死了。

他现在就是被抽在冰上的陀螺，滑得无处可抓。

他……

等门铃第二遍响起的时候，付粥终于让自己站起来，去开了门。

门一开，楼道里的光又呈梯形投进来。

他逆着光看过去，看到陶进缨身上卷着一层毛茸茸的暖色。

付粥呆立在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升腾，像那种引线极短的烟花，一着火就呲啦喷射起来。

“你喝酒了？”陶进缨向前迈了一步，凑近闻了闻，“青柠？”

客厅里全是证据，付粥也没法否认，只是含糊嗯了一声，把人让进来。

陶进缨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顺手捡起门边的啤酒，瞄了付粥一眼。

“想和你打招呼来着，谁知道你跑得那么快。”

“啊……在，在哪儿？我没看见你。”

付粥一张口，就被自己哑火的嗓子噎了一下。

陶进缨轻车熟路地打开玄关的鞋柜，给自己拿出来一双拖鞋。

一边换鞋，一边抬头看付粥，“那是我妹妹。”

“啊……？”

付粥脑子里一片浆糊，只是下意识盯着陶进缨那双小夜灯一样的眼睛。

“刚才那个女孩，是靓嫂和福哥的女儿，我妹妹季兰。她叫我表叔，但是我们没差几岁，我一般就介绍她是我妹妹。”

陶进缨直起身来，走到付粥面前，一字一顿地说。

他靠得很近。

那股脱离认知的香味又猝然从虚空里飘过来，搔得付粥的鼻子痒得要命。

“哦……你妹妹，挺漂亮的。”

付粥挪开视线，不自在地朝茶几瞥了一眼。

他隐约觉得正有一段狗血俗套的剧情在自己身上上演。

他特别想把半个小时前买了一堆酒的那个自己从十八楼踢下去。

谁也没想起来要开灯。付粥转回视线。

在黑暗里，借着窗外斜过来的一小片亮色，他看到陶进缨笑了。

两个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梨涡缀在下弦月的两端。

下一秒，他突然俯身靠过来，在付粥左耳边低声道，“你喝了这么多酒，有一份是因为我吗？”

付粥虚弱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他下意识地向后撤。

然而躲闪不及的身体被一堵墙挡住了去路，他的肩胛骨碰到了开关。

“啪。”

暖黄的光从客厅吊灯里倾泻而下，照亮了舞台上的所有人。

陶进缨笑得更浓了。

为了我。他心想。

******

5月1日，报告厅稀稀拉拉坐了些观众，大家都去过节了。

一小堆女生把头凑在一起讨论，指着台侧易拉宝海报上的脸。

“中文系的那个啊，和你说了多少次了！”

女生说着又翻开手机相册，展示存着的一张偷拍照片，照片上男生拉起上衣下摆擦汗，短短的头发末梢挂着汗珠。眉毛浓密而带着舒服的弧度，正冲队友开怀笑着，一排大白牙，微微向下抹的眼角给他平添了几分天真气。

被按头安利的女生点点头，又摇摇头，“帅是帅，但是太寡淡了，一看就是没什么故事的阳光年下，我还是喜欢沧桑大叔，最差也得是那种忧郁的学长。”

两个女生正小声讨论着，忽然听到前排有人悠悠地插了一嘴。

“别幻想了，人家不喜欢女生。”

两个女生愣了一下。一开始说话的女生撅起嘴来，撇了前面人的背影一眼，“切，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闻言，付粥猛地抬头向前排望去，看到一个留着长直披发的背影。

还没看清，整个报告厅就忽然暗了下来。

******

付粥端着给陶进缨倒的水回来，看见他已经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似乎是被酸到了，陶进缨咽下一口淡色的青柠伏特加，眉毛微微皱起来。

见他回来，陶进缨放下酒杯道，“不介意吧，我尝了一下。”

付粥摇头，把倒给他的温水放在茶几上。

“我以为医生都很养生，从来不喝酒。”

陶进缨看了他一眼，笑着端起温水又喝了几口，道：“平常喝温水，偶尔也想尝口冰酒。”

付粥挨着他坐在沙发上，听他“狡辩”，下意识拿胳膊肘戳了他一下。

“原则不坚定啊医生。”

戳完那一秒，付粥脸唰地一下僵住。

坏了。他心想。

他和陶进缨好像还没熟到这个地步。

肘子虽然是收回来了，付粥一时还有些手足无措，虚空握了握拳头。

付粥啊付粥。黑灯瞎火的时候虚虚幻幻像个鬼，人家来把灯一开，你就又像个人了？

他低头朝茶几下面看了一眼，非常想钻进去。

他感觉到陶进缨在一边憋着笑，但是很给面子的没笑出声来。

陶进缨站起身环顾了一圈客厅，看到上回他和付籽打游戏的手柄和主机被收起来了。

公寓的装修非常简洁，没有任何个性的色彩和装饰。

视线扫过各种台面、窗边，同样没有看到任何绿色植物。

餐桌上倒是放着一排套娃，看起来像是某次旅行带回来的纪念品。圆头圆脑的一排小人虽然和所处的空间格格不入，但也中和了过多的锐角。

除了套娃，餐桌上还放着一台翻开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散着几张纸，大概是付粥在家写稿的地方。

付粥默默看着陶进缨在那儿对家居行注目礼，倒是忽然想起来什么。

“那什么，你说的礼物……是？”

问完扭头一看，陶进缨正站在餐桌旁边对着一排套娃点兵点将。

顶上的吊灯将他的影子投在白色的桌面上，活像给套娃家族加了个新成员。

这么想着，付粥下意识地勾起嘴角。

不过在陶进缨转身那一瞬间，这点儿勾起的弧度又被他快速收了起来。

陶进缨却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看着付粥顿了顿，挑眉道：“付老师怎么只关心礼物啊。”

付粥噎了一下，饺子卡在茶壶嘴儿，什么也倒不出来。

陶进缨很轻地笑了一声，离开餐桌，朝门口走过去。

在他弯腰把门边的一盆花抱起来的时候，付粥才想起来刚才他进门时候拿着些东西。

原来是一盆花。

一盆花？

陶进缨没给他看，径直抱着花往餐桌去了。

他把花放在电脑旁边，和套娃并列。瓷白的圆肚子花盆，兜着一丛绿油油的圆叶，很憨实，看起来就好养活。

把花放好，陶进缨又转身给他讲解，“我看了一圈，这个桌子大概率是你在家的活动中心，视线聚焦频率最高的地方。”

付粥也站起来，从客厅向餐桌看过去，承认陶进缨的结论很正确。

周末在家给付籽做饭的时候，餐厅是他活动频率最高的地方。平常要加班写稿看稿，基本也是在餐桌上。

“嗯，所以把花放在这儿，确保我每天都能看见，不忘了给它浇水？”

陶进缨点点头，又摇头，“不全是。这花和福哥那款一样，耐旱耐寒，不需要频繁浇水，放这儿是为了让你更多地看到它。”

付粥走过去，站在陶进缨身边，学着福哥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厚实的小圆叶。也许是刚从外面带进来的缘故，叶片还有点凉意，但是一经触摸，很快就温润起来，连带着指腹都觉得柔软。

陶进缨在一边看着他说：“给老烟民挑花很难的。得是处于成长期的幼苗，让养的人有可见的反馈感。又不能太难养，容易挫败。还得养眼，让人看了愉悦。”

付粥扭头看他，被他一本正经的“方法论”逗乐了。

“看来我这回非戒不可了？”

陶进缨点头，伸手把瓷白的小盆转了一圈，付粥看见有块贴纸在它的圆肚子上粘着，写着四个字：陶进缨赠。

付粥：……

“戒吧，别把‘陶进缨赠’的花熏枯了。”

他还特意在“陶进缨赠”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付粥眼皮有点儿抽抽。

这人怎么跟幼儿园小朋友似的，还给自己送的东西签名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