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籽摸摸眼皮,往后一仰道,“活过来了?”
王筱鹤把被子揪到下巴窝里,只露个脑袋在外面,“暂时吧。”
见状,付籽点点头,从沙发上站起来,在能翻跟头的客厅里溜达。
走到餐桌旁边,她看见一个金边儿相框。
见王筱鹤眼睛跟着她转,付籽一边看照片一边道,“上回不是填档案吗,我收咱们组材料的时候看到的,不小心记住了。”
照片里是位美妇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连衣裙,正站在某条江边,身后是一艘游轮。差不多三十岁,留着上世纪末流行的大波浪,细眉俏眼,身材纤长。
看起来不是很会唱歌就是很会跳舞。
付籽一开始以为是某个明星的小画报,直到在沙发背面的墙上、玄关镜子旁边都看到了同一个人的照片,才意识到这位正是这家的女主人,王筱鹤她妈。
看得越多就越发看出,王筱鹤除了皮肤和她妈一样细白,别的是一样没跟。
付籽转回沙发边上,蹲下看她。
“你那小卷挺可爱啊,怎么给拉直剪了?”
王筱鹤沉默了几秒,往远处她妈的照片瞥了一眼,文不对题道:
“我妈好看吧。”
付籽愣了一下,“是挺……挺时髦的。”
王筱鹤瘪起嘴笑,“得了,好看就是好看。”
付籽耸耸肩,“我和我妈长得就不像。”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和谁都长得不像。”
王筱鹤乐了,伸出手来拍了她帽檐一下,“合着您石头里蹦出来的?”
拍完那一瞬间,手在空中僵了僵,感觉尴尬似的又快速缩回被子里。
付籽没动弹,下意识动了动嘴角。
“对不起。”王筱鹤突然道。
付籽仰起头,看见她张着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
“我不该那么说你。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良心?”
“嗯,”付籽立马答道,“是挺没良心的,用得着就是付妈,用不着就指着骂。虽然骂得文绉绉还挺有水平……”
没听她说完,王筱鹤一个弹蹦儿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红着脸抢道:
“你别听我瞎说,我那时候,那时候脑子不清醒!”
又垂下头道,“我就是太嫉妒你了。”
付籽一愣,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说什么。
王筱鹤垂着眼,浓长的睫毛上泛起一层水雾。
“我妈不喜欢我,从来都不喜欢。小时候胖乎乎觉得好玩,长大才发现是遗传性肥胖,和我爸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讨厌我爸,我一直看得出来。”
她抬起头,指着餐桌上的那个相框,“她从来不和我们合照,嫌我们恶心。”
付籽心猛地一缩。
是多明显的厌恶,让她想到用“恶心”来形容?
说罢,王筱鹤又嘲讽地笑道,“但她没办法,她全靠我爸养着,又生了我。我要是男孩就算了,偏是个女的,她又老了,心思全压在我身上。”
“你看见了没?”王筱鹤又抬手往家里各个方向指了指,“除了她的照片,家里最多的东西就是镜子,大的小的,长的扁的。”
付籽忽然想到一个相似的故事:为了把妻子和女儿打造成“女神”般的名媛,丈夫不惜一切代价为她们镀金,像摆弄玩具一样捏造、剪裁她们的人生[ 三岛由纪夫 《女神》]。
她环顾一圈,意识到一个问题:在她妈的眼里,“不美”就是过错。
一股酥麻的冷意禁不住从毛孔里渗出来。
付籽开始明白,为什么王筱鹤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乐观表面下,总是不自觉流露出对自己的弃从和恨意。
王筱鹤顿了顿,拿一双圆亮的眼睛看着她,“你没往心里去吧?”
付籽摇摇头,心里好像有一队小虫子爬过,痒痒的。
“你刚才是不是挺生气的?没想着把我扔那儿算了?”
王筱鹤见她沉默着摇头,故意拿指头戳了戳她问。
付籽怔了一下。
生气——
当然生气。很无语,很震惊,很无措,还很委屈。
但想立刻帮忙的心情瞬间盖过了所有情绪。为什么呢?
说是友情其实并不准确,和王筱鹤熟起来也就半学期时间。非要说的话,其实很简单,就是不想看见任何人陷入痛苦。
刚才,她从王筱鹤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舍,大概是害怕失去她这个朋友。
然而这个不舍,让付籽获得了某种异常的满足。
那一刻,付籽猛然觉得,王筱鹤说的其实是对的。
她正在汲取那种快感。而这个快感的循环只有在收到对方的反馈后才能闭合。
所以她才想都不想就把作业给王筱鹤抄。看向方茧那双小兔子一样惊诧又敬佩的眼睛时,她看到的其实是瞳孔里自己英雄般的倒影。在贴吧写文,不惜把自己的病当成题材调侃,看起来好像洒脱,最隐秘之处,还是为了听到那一句——“她真勇敢”。
她也许真是这样一个可悲的、妄图在“英雄主义”泥潭里打捞自己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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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麟子!”
“嘿!今天掉鳞片了没,鱼仔?!”
听到身后的声音,薛麟并未停步。
每天经过这条长廊,都会有几个坐在班里后门边的小混混叫他。
一开始见他没反应也会找点麻烦。但时间一长,他们也觉得乏味,最后只剩下几声象征性的调笑。
薛麟戴着口罩和棒球帽,低头快速通过十二班到八班,来到六班后门口。
他几乎脚跟不沾地地往前冲,一个没注意,和正往外走的人撞了个满怀。
薛麟猛地抬起头,对上一双耷拉着的眼睛。
罗泳双手插兜,挑起眼皮看向面前的人。
这人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面生,一时想不起是班里哪个从来没说过话的人。
对面十一班的几个小混混不知怎么兴致很高,居然追到六班门口来,倚着门框朝薛麟指指点点。
“呦,鱼仔,慢点走啊,把皮撞掉了多疼啊!”
说话的人故意把音量放大,惹得七班不少人朝这边张望。
说完,几个人没等薛麟有什么反应,早就你推我搡地笑成了一团。
薛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肩上的两团雪花静静晕化,濡开一小片水迹。
罗泳脑子里一团烦躁,一把推开面前的薛麟,冲外班带头的那个不爽道,“你们在这儿放什么屁?”
听他语气这么冲,十一班那个也带了点儿火气,“罗泳你装啥装?你旁边那个牛皮癣还没说话,你管个屁的闲事?”
牛皮癣?
罗泳脑子短路了几秒,扭头去看刚和自己撞到的男生。
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一年四季穿着长袖长裤,口罩帽子也不离身,从来不和别人说话,也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
想到这儿,他脑子里有两根线忽然接起来了。
薛麟?!
这不就是光……付籽说的那个得银屑病的吗?
想通这一节,罗泳才明白这群人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薛麟低头沉默着,手用力地抠着棉服的袖口,指节都泛出青色来。
他想离开,但又不敢。经验告诉他,如果这时候假装无事发生,就会迎来更无理,更猛烈的倾泻。
罗泳捏捏自己的指节,扭头看了眼薛麟梗得笔直的脖子,把脸沉了下来。
看到罗泳那张黑脸,十一班的几个登时感觉气压不对劲。这时,六班几个刺儿头也嗅到些味道,纷纷从各自座位站起身来,围到罗泳身边。
“你,你们要干嘛?我说的不——”领头的那个还想嘴硬,下一秒却被一把拽着领子推到了墙上。
罗泳和他比个头并没有优势,此时却堪堪将人压得矮了一头,瞪着眼睛逼视他,几乎和他抵着鼻尖咬牙道:“那不是他自己想得的病,换你每天又痒又疼,动不动就脱皮,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说罢,一把将人推出后门,冷声道,“再让我听见一次你等着。”
那领头的一脸懵,虽然脸上挂不住,却也对六班几个难缠的人有些忌惮,于是没再动作,在几个胆小的人的推拥下,脸色青白地回了对面教室。
六班所有人都像结了冰似的朝后门看过去,包括那几个经常和罗泳混在一起的刺儿头在内,都一脸震惊和懵逼。
刺儿头们:我们表面咋呼但实际很怂的泳哥,这是血脉觉醒了???
其他人:这每天给地球人找麻烦的富二代混混怎么吃错药给小透明出头?
一时间所有人都觉得这片儿是盗版的。
薛麟靠着后墙,迎接着身边一群小混混的复杂目光。
他看向还沉浸在愤怒里的罗泳,心里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情绪。
他这是,在帮自己?
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薛麟又看见罗泳走到自己座位上,从椅子边捞起一颗篮球,朝他走了过来。
罗泳手一伸,把球递过来问,“能打吗?放学我们约了几局,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