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8日一号汇报
尊敬的陶医生、在场的各位学员大家好。我叫张金陇,今年43岁。我患有肝囊肿、关节炎、牛皮癣等十余种疾病,但这些大都能靠药物缓解维持。还有一个让我无比头痛的病,几度让束手无策的我想要放弃生命。那就是中度抑郁症。
来十九楼前,我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我以为得抑郁症的人就是三院里关着的那些“疯子”,每次经过三院的院墙我都离开很远。来课题组听过几次汇报,我才知道我被确诊的抑郁症不是人格和心智的“错误”,而是一种“心灵的感冒”。我的表现是平白无故的烦躁,对美好的事物毫无兴趣,待在任何地方都有一种打心底里的被束缚感……有很多微暗的体会难以言表。
某天听到有位先生替他妻子汇报,说有天回家看到妻子一条腿跨到窗户外面,他和儿子跑过去把人拉下来。他和儿子抱在一起哭,面前是失去情绪的麻木的妻子。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为这个痛苦的家庭,也为他们无论如何都相互扶持、从不放弃。过去四十多年,我从不流泪,我不想让妻子和女儿看到我的脆弱,我以为我有不能流泪的理由。直到这次,我恍然大悟,流泪不是承认无力,而是对努力的自己的安抚。患病三十余年,我时常觉得干涸,这次流泪仿佛久旱甘霖,打开了我心里的结。
听完一期汇报后,我遵从陶医生的建议,自己也写一份汇报。借着这个机会,我第一次静静地坐下来想,到底为什么会得抑郁症。
我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年轻时候自诩知识青年,自命不凡。面对许多复杂的境遇和变故时常转不过弯,徒然自我伤害,渐渐地和谁都过不去。在我十六岁的时候,父亲由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去世,我作为长子一下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一个不到十八岁的青少年,既要面对最敬爱的父亲的离世,又要快速成长、承担家里各方面的责任,照顾病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兄弟姐妹。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终日在生命的无常和人的有限之中挣扎。
我还没从父亲那里学会怎么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甚至怎么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就仓促离开了我的人生。这种种缘由,使我陷在自己的泥沼里,难以自拔。女儿的出生向我照亮了一束光,但也给我增加了一根稻草。我长成了一个始终不能好好处理责任和压力的不成熟的中年人。
学员朋友们,如果你们也遭受心灵的感冒,我恳请你们坚持在十九楼的疗愈课程,坚持就会有好转。与那位先生的共鸣打开了我紧闭的心窗,让我今天能够坦然地坐在这里向大家讲述我的故事,让我惊讶于共鸣的力量。这种缓释得来不易。我不愿夸大心身互动疗法的疗效,变化往往不是一瞬发生,但可能会表现为突然的释怀。大家尽可以开放地接纳自己心身出现的变化。
心情轻松后,我的其他躯体疾病也有了好转。我再次认识到愉悦的、快乐的细胞对身体健康来说多么重要。我的牛皮癣好转75%,头部已经大面积结痂,小腿患处已露出粉色的新皮肤。我打算利用课余时间把我和父亲的故事写下来,用文字来化解我心灵的旧疤。
如果你还抱着怀疑的态度,认为心理疗愈无法实现或对身体无益,那么请你相信相信的力量,给自己一个机会尝试。我就是一个见证。
谢谢陶医生团队天才的创新,让我们在和谐愉悦的氛围里疗愈身心。
祝各位学员都能收获好转。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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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孙编。”
“嗯,付粥啊,你最近怎么样?”
付粥含糊道:“挺好的孙编。”
对面显然松了一口气,“好就好,好就好。你年假是不是不够休?我和社里申请给你批个特准假,你再歇一个月。”
从居平回来付粥就开始休年假,再过一周确实就休完了。
“那麻烦您了孙编,我现在的状态,确实有点儿……”
“诶呀你不要管那么多,我把你手头的几个项目交给小覃他们了,正好让他们也锻炼锻炼,你就安心调整好啦。”
末了,似乎怕付粥误会什么,孙主编又补充道,“你还是把握大方向的,他们定期和你汇报,你不要害怕KPI变动哦。”
老孙有时候唠叨,但是爽直细心,付粥笑了,“行孙编,我有数。”
“嗯,收到你的大纲了。我有个小建议,你不要以记者的身份去写,这样读起来太隔膜……你不是小时候在居平待过吗——你这小子去之前也不跟我说,我还是从罗台长那边知道的——”
“总之,你可以换成第一人称视角,从你作为亲历者的角度写写看。我认为整体效果会比传统的纪实调查好很多。你觉得呢?”
付粥拿起桌上简单装订的大纲,封面上印着四个字:居平未平。
他忽然想起在“2月18日”里看到的汇报。
第一人称,不就相当于让他也写一个“汇报稿”吗?
他之前也这样设想过,但因为不想让这份调查写得像他的回忆录——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呈现相当多的主观色彩,所以就在心里否决了。
但是经验告诉他,往往是那些跳出窠臼的东西能得到更好的反响。一个尽量“客观如实”的新闻调查,远不如一个深入人情肌理的故事来的动人。
但这些都只是出于职业习惯的考虑。
他现在真正要确认的,是他能不能写得出来。
“孙编,我明白了,我再想想。”
“嗯对的,你再好好考虑怎么设计,你的文字我不担心,我是希望这本书真正能成为你的作品。做的书多了,真的碰到一个让你写的好选题,机会难得啊!”
挂了电话,罗钰茵恰好发来好几张照片。
付粥点开第一张,是居平的几户孩子聚在一起翻书。
罗钰茵:收到你寄的新书了,孩子们像过年似的。
另一张照片,罗钰茵举着手机和姚乐天自拍。姚乐天站在一个简陋的“黑板”前面,正拿粉笔写着什么字,几个入镜的孩子张着小嘴儿念念有词。
罗钰茵眼睛往姚乐天身上看。讲课时候的姚乐天褪去了平日的羞涩,目光坚定自如。付粥从她的眼神里看到几分欣赏。
几缕晨光从村子后方洒下来,一派春天的清明。
罗钰茵:今天暖和,上“公开课”[呲牙]。
付粥目光一动,忽然感到有万语千言涌向喉头,回复道:
过几天付籽出了国,我再去一趟。
他伸手摸了摸《居平未平》四个字,一股刺痒的泪意冲上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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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蓝坐在玻璃隔板外,看着孟小冬被狱警带出来。
他本来就不长的头发给剃得见了青皮,整个人又小了几岁,显得年幼。
他本来也年幼。刚满18岁而已。
“孟小冬。”邱蓝不等他坐下就抓起话筒,叫了他一声。
孟小冬还没拿起话筒,什么都没听到,却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邱蓝。
目光相触的刹那,孟小冬浑身一震,脸上闪过一瞬惊讶。
对面的女人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风衣,头发向后盘起,用一个抓夹夹着,显得很温柔。她什么首饰都没戴,也没化妆,只在嘴唇上涂了一层透明泛光的唇油。
“白老师。”他双唇轻动,喃喃地念着。
不。不是白老师。
孟小冬眼睛里闪挪的光一下被收回,又恢复了那副混沌的模样。
不是白老师。白老师的眼睛是柔和的柳叶,常常含着春水,明亮温润。
即便在昏迷、在沉入水中的那段时间里,那形状也是妥帖的,没有怪怨。
而这个女人,那个红围巾。此刻正从一双凌厉的凤眼望过来,像铁钉。
孟小冬拿起话筒,贴在耳朵上,面色平静。
“很像吧。”
邱蓝笑着,一双近似柳叶却比柳叶更显凶意的眼睛紧紧钉在孟小冬脸上。
孟小冬不说话。
邱蓝向前倾了倾身,“不想再看她一眼吗?”
孟小冬神色颤了颤,仍然一声不吭。
听秦郊说,从案发到审理到判刑收监,孟小冬的配合度是少见的高。
但邱蓝从秦郊那里问不出细节,心里密密麻麻的啃噬感无可奈何。
“你到底想干什么。”
邱蓝再收不住刚才演出来的气定神闲,手指狠狠抠着玻璃面。
孟小冬终于有一丝松动,抬起眼皮,嘴角扯起无忌的笑,嘘声道:
“我想进来。”
“孟小冬,”邱蓝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位置,“我知道你脑子很好,你当初没必要去疗养院打工。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但你为什么要拖白织下水?!”
话一出口,邱蓝就被自己无意间的双关噎住了。
孟小冬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向前伸伸脖子,一双含混不明的眼睛泛起嘲弄,“你说错了,白老师本来就是‘水’,分不开的。”
“你什么意思?”邱蓝感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种异样的不适感。
孟小冬微微叹了口气,“你们就是好奇心太多了,姓白的人已经够多了。”
邱蓝皱起眉来。
时间不够了,她还没来得及问育孤院的事。
“孟小冬……”
“姐姐,”孟小冬打断她,笑意被涸在他嘴角,“再见喽。”
“哎——”
邱蓝迅速站起身,只见孟小冬已经放下话筒,向看守示意要离开。
会见单方面结束。她站在那儿,感觉一切都要断了。
孟小冬走在看守前面,忽然转过身,向她投来一个怪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