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舍不得你走在沙漠里,我要给你一小块坚实的地可以踏着,起码是远处一小方绿洲可以眺望着,不要让你在现实里再飘荡,在精神里再奔逃。]
有人把一只雪白的小猫抱到航空箱里,付籽看着它瞪着迷茫的眼睛左右扭头。
她不满十七年的人生里,曾经见证过两次猫的死亡。
一次是在十二岁。也是冬末春初。年关,渝江下了场鹅毛大雪。
她在屋子里写作业写累了,看着窗外的雪心痒痒,于是溜下楼去逛。
逛到小区一片小公园的草坪上,看见一个黄白交杂的东西隆起在土堆上。
起初她以为是谁堆废了的雪人。
走近一看,却猛地和一双泛着死色的眼珠子对上。
她赶紧往后撤了几步,心扑腾腾地蹲下。
那是一只脏污的死猫。四肢侧卧交叠着,泛白的肚皮朝上翘着,一动不动。
她没有看到外伤,姿势是被抛掷的样子。于是不受控制地想象它的故事。
雪下得又大又快,蹲着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将死猫拢在一片虚虚的白色里了。
直到她感觉背上堆了一层雪花,一片冰凉、湿漉漉的印迹。终于站起身离开。
过了半个月,再想起去看看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它的尸体了。
第二次,是在十五岁。
学校附近有一片二十几层的电梯房,临着热闹非凡的十字路口。
有天放学在电梯房对面的路口等红绿灯,突然听到一片低声的惊呼。付籽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高楼上一闪而下,“砰”地一声闷响,砸到楼下一辆车旁。
一个刚刚与坠落物擦肩而过的行人面无表情地望了它一眼,就离开了。
那是什么东西?付籽隔着一马路行人,看不太清。她和很多同学伸着脖子想看明白。恰巧绿灯亮了,于是一群人推拥着朝那边走。
走到一半的时候,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一只黄白相间的猫。
从不知几楼坠落。小猫脊背着地,此刻正痛苦地抽搐着。
付籽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围着拍照,而是看了几眼就离开了。
她不知道最后有没有人送小猫去医院。
虽然对“死亡”直接目击,但还是离得太远了。远到只要匆匆离开就可以劝自己说,和你没关系,或者,已经不能做什么了。
她不能说对两只小猫有太多悲伤,但那股对“无常”的似有若无的领悟还是攫着她的心,很不舒服。
隔着一层幕的死亡尚且如此。她不知道蓝姐正在经历怎样的凌迟。
张行意在一旁打电话,言语间像是在讨论某个设计方案的细节,对专业的东西很熟稔,显得游刃有余。
付粥帮她办托运,旁边有个老奶奶抓着他不知在问什么,两个人凑得很近。
付粥没穿那身新买的牛仔衣,宝贝似的收到衣柜里,说是再暖和点再说。
那天小陶哥走后,她收到他的消息,说让她出国前去找他玩。现在也没实现。
时间好像不是流淌,而是跳着走,像表盘上的指针,一下从“12”跳到了“6”。
她开始想象自己下了飞机之后身置异国的感受。张芸莲会来接她吗?她吃的会是张芸莲自己做的饭吗?她要在另一个国家的各种仪器下面再照一遍吗?
小猫小狗们被运输走了。它们会不会晕机啊?
叮咚——手机来了消息。
付籽低头,看见一条“新世界”的私信。
“不好意思打扰你啦,我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不太懂……请问从哪里可以进入自定义的模型空间呢?”
来自“附近的人”,是她挂机做日常任务的时候在地图上碰到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心里的紧张缓解了一点儿。
她点进去,来到游戏的消息界面。
是个选了“男性”性别的玩家,头像是自定义捏出来的游戏主角,朝摄像机比了个V型手势。游玩时间……已经有两年半了。怎么会问这种新手问题?
付籽随手回复:模型空间是PC版才有的模块,你下载联机版到电脑上,然后到官网找玩家社区,里面应该有详细的攻略。
“新世界”是一款废土生存类游戏,本体免费,特定的故事包和扩展模块收费。三年前上线,还评了个最佳制作奖,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在建三学生里又火了一波。付籽之前闲着没事也下了一个,有时候去世界里佛系逛一逛。
对面的头像是灰的,看来是问完就下线了。
付籽退出游戏,抬头看见付粥朝这边走过来。
付粥瞥了眼在旁边打电话的张行意,把行李托运凭证递过来,“收好。”
“嗯,”付籽接过凭证,看了眼付粥手里的另一张纸,上面好像还写着一串数字,“那是啥?”
付粥把纸片顺手揣兜里,脸上要笑不笑,“刚有个老阿姨非塞给我,说是她孙女的电话,还给我看她照片。”
“噗,”付籽伸手就要把纸片掏出来看,被付粥按住了。
“干嘛,给我看看啊。你快加上人家。长得好看吗?”
付粥撇她一眼,把人拎起来,往安检口提溜。
“好看,一米八六,肩宽腿长,还特别白。”
付籽:我靠那是真好看……嗯?
付籽:“是不是单眼皮?高鼻梁?还特别温柔?”
付粥顿了一下,感觉自己真的抽风了。
这他妈是在说些什么啊???
付粥拍了付籽脑门一下,脸上不青不红,“你跟着我瞎说什么。”
嘿?付籽莫名其妙,不是你老人家先坦白的么?
“咳……诶呀!‘陶然忘机’换头像了耶,好奇怪呀,怎么就突然换了呢!”
付籽举着手机,点开陶进缨的头像,大呼小叫道。
付粥给噎了一下,也装作不在意地偏过头去看。
那张田园中年风头像果然被换掉了,换成了一张有点糊的照片:画面上陶进缨拿着拍子微微转身,正看向远处的某个点。
付粥心中一动。是校友赛那天。他刚杀了一个球,欢呼声四起,而陶进缨抹了抹脸上的汗,抬眼将目光投向他。那么多人,他只拿眼睛找他。
付粥低下头去,把背包递给付籽。
张行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皱着,“哥,你俩也不叫叫我,我寻思离登机还早呢……”
见他来,付粥又把付籽的背包朝他递过去,“你那么机灵还能把你落下?拿着,从现在开始眼睛不能离开她一秒钟,知道吗?”
张行意接过背包背上,拍了拍胸脯,“那当然不能离开,你放心吧哥。落地了给你打视频。”
“嗯。”付粥点头,又摸了摸付籽后脑勺,“好好吃饭,注意安全。”
付籽伸手扽了扽他那老夹克的边儿,嘟囔道,“总管你多惦记惦记自己吧,别忘了给小缨浇水,少抽点烟,和医生搞好关系。啊。”
小缨?
“什……”
“付粥,”付籽神情严肃地说,“虽然你还没问我,但是我得告诉你:如果是小陶哥的话,我同意。”
******
“你不是越过中间的视频直接跳到这的吧?”
陶进缨的脸又出现在屏幕中央,这回他不知为什么戴了一副框架眼镜。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副揶揄的表情。
付粥失笑,低声道,“才没。”
“嗯,看完就好。这回知道我说的讲故事是怎么回事了吧?”
付粥笑着偏过头去,又扭回来拿手捂住电脑上的摄像头,自言自语,“你不是黑了我摄像头吧你。”
视频里的陶进缨像个网课老师,预设了很多互动环节,比如此刻还贴心地停了几秒,让付粥回想前面的知识点。
“我想过把你和小籽拉到十九楼来听,但是又害怕你会抵触,反而起了反效果。视频不一样,你一个人看,也许会觉得心理上安全些。”
“你要是没什么意见,我也给小籽发几个视频。”
付粥摇摇头,小声说,“没意见。”
“最近有什么反应吗?”
陶进缨往镜头前面挪了挪椅子,仿佛真的要凑过来观察他似的。
反应?
哦。付粥这才想起来,这位一号汇报者张金陇提到了一个概念叫“调理反应”,好像是说当心理上和汇报者产生共鸣后,身体会产生各种变化,可能是身体自我调理的一种躯体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呢?张金陇提到过一些比较普遍的,比如排气明显增多,闻到奇怪的气味,还有拉肚子什么的。也有一些和他的病相关的,比如牛皮癣患处脱皮加重、比平常嗜睡等。
付粥回想自己这几天的反应。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没关系,一开始不太会注意到身体的变化,也没必要细究。往后你会注意到的。”陶进缨说着,却突然开始脱衣服。
那件白衬衫被他脱下,露出精瘦白净的上半身。
“我有点赶时间,还有几句话要录,你别在意。”
付粥一愣,下意识眯起眼来。食指一抽,按了空格键。
画面暂停在白衬衫半挂在陶进缨手臂的地方,付粥咽了咽唾沫,几秒后又赶紧按了下空格,视频继续播放。
陶进缨把眼镜摘下来放到一边,从不知什么地方拎起一件灰色的卫衣穿上。
“17号下午,你不是发了个朋友圈吗?怎么删了?”
他把卫衣穿好,理了理帽子,又冲着镜头整整头发,脸索性停在镜头前面,像等着付粥回答。
付粥眼皮一抽,拿手捂住眼睛。
还真让他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