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五年前,我绝对不会说,不会和任何人说。后来,我知道,讲述也是一种自救方式,你必须要不断讲述,不断讨论,直到这段话被洗得发白,直到不再产生感觉的那天。你就知道,你已经战胜它了。”
“可是,讲给谁听?”
“别担心,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听众。成百上千的人替你分担,还害怕没有分完的那一天吗?”]
“这是,十七岁?”
付粥拿着照片,感觉走到了无人的码头,面前是即将划过来的小船。
眼前一片片重叠的白雾,掩在照片里,那个发黄发旧的湖堤上。
一个留着板寸的少年,穿着简单干净的衬衫,靠在湖边的围栏上。清瘦的骨架撑不满轻薄的衣服,浑身少年的青涩,还不似现在这样有肌肉线条。
付粥凑得更近些,看见少年嘴边叼着一支烟,吸掉了三分之一。
“那时候你还抽烟?”他惊讶地问。
十七岁的陶进缨已经长得很凶了,原来从小就凶。那时候的凶不只是五官给人的感觉,还直截了当地从眼神里透出来——就是那种“别他妈挡我道”的意思。
付粥的心忍不住颤了一下。
这气质倒是没怎么变化,只不过现在换了更柔和的表现方式。
“这么说你比我烟龄还长啊。”他小声嘀咕。
两个人坐在陶进缨床边的地毯上,靠着床沿。
陶进缨没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付粥手里的照片。
“付粥。”片刻后,陶进缨唤道。
“嗯?”
“你是不是喜欢有故事的人?就是那种,艺术家气质的,精神性的,有内在冲突和分裂感的人?”
付粥被他问得一愣。
“也许吧。戏剧性总是吸引人的。”
文字和语言是他人生的重要器官,他的思考,他的生活,他的欲念,全要通过这个器官发声。而戏剧性,是刺激这个器官分泌活性的重要介质。
“怎么突然问这个?”
陶进缨笑了一下,“我得确认,这故事该讲得平实,还是添油加醋。”
付粥呆呆地看着他,心里突兀地刮了一阵小旋风,滋味杂陈。
他几乎立刻就直觉到,陶进缨并不是很想讲。应该说,他心底里其实是想说的,但不知道怎么组织给他听。
而他的过去,他的少年和童年,看起来并不十分顺利。
“陶进缨。”
“嗯?”
“你别酝酿了,我来问。我问到哪儿你说到哪儿,问到的不想说就跳过,行吗?”
陶进缨棕红的瞳子闪了闪,说,“好。”
“那——你先说,烟是抽到什么时候戒了的?”
“我突然发现,”陶进缨往付粥这边靠了靠,朝他身上嗅,“你一上午都没掏过烟,身上也没什么味。”
“啧,”付粥拿手推住他,皱眉道,“你别打岔。”
陶进缨被推住,开始在那儿笑。
付粥一脸恨铁不成钢。
陶进缨边笑边说,“抽到上大学,开始自己攒钱,就不抽了。”
“哦,”付粥又问,“高考多少分儿?”
“渝江医科。”
“?”
“刚过渝江医科一本线,不高。”
付粥惊讶地看他,“你?刚过一本线?”
虽然他不是个容易对人刻板印象的人,但还是不得不说——他心里对陶进缨的想象确实开始裂缝了。
陶进缨很认真地点点头,转头从刚才放照片那个旧物匣子里又挑出来两张淡蓝绿色的纸,递给他看。
“准考证我还留着。”
两张?
付粥拿着两张准考证左右看看。一寸照片是同一张,时间却分别是:2010年6月7日和2011年6月7日。
第一次考,陶进缨17岁,也就是那张照片上的年纪。第二次考,18岁。
这个如今在全国top级别高校读博的人,居然高考考了两次?
“你确定不是因为第一次考得‘不够理想’,所以才又考了一次?”
付粥觉得很可能是这样,有些学霸是这样的,第一次考了700分,觉得还不够,第二次就想考750。
陶进缨笑得肚子弯进去,摇头说,“没有,真的就是不到一本线才重考的。”
他笑起来眼睛微微弯着,鼻子向上皱一皱,下颌沉进去两个小梨涡,整个人从麻辣小龙虾瞬间变成水晶虾仁。
付粥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那你怎么考上的林湾?你爷爷给推荐的?”
“保研。在渝医拼命学,每门课都考第一。我爷爷不是林湾的教职,他从一院退休,被林湾聘过去搞实验研究的,只带项目不带学生。”
“但是,张教授确实是我爷爷推荐的,他们是老朋友,互相知根知底,我就没踩过什么导师的坑。”
付粥听到那句“每门课都考第一”,就知道陶进缨终究还是如他所想是个变态学霸。高考没发挥好只是一时问题,有的是机会厚积薄发。
他怔怔地点头,感觉这故事根本不用添油加醋,就挺带劲儿的。
“我中小学在县里念的,基础比较差,一开始也没好好学。不然,也许本科就到林湾当你学弟了。”陶进缨垂着眼,投在准考证上的目光蓦地坚硬。
确实。付粥忽然想到,他考上林湾中文系那年,陶进缨还在读高一。两年后,如果他也考到林湾来,他们还能——总之是早点遇见。
然而那个“两年后”,又发生了太多事。
付粥忽然庆幸。还好是现在,还好不是那个时候遇见陶进缨。
啧,好矫情啊。
付粥对自己今天过于多的心理活动很无语,耳根就不自觉有些发热。
刚好朝准考证又扫了一眼,看见上面另外贴着的一张考场信息单,写着“永普市百应区光乐县考点”的具体地址。
“永普?你们家是那边的啊?”
陶进缨一滞,干巴巴地说,“我是那边的。”
这句话的重音被他放在了“我”上面,听着好像要和别人区别开似的。
付粥迟疑了一下,但也没太在意,又说,“大一我参加过一个暑期支教项目,去过百应,好像就是光乐!”
“你是不是在那儿建了一个流动图书驿站?”陶进缨问。
付粥眼睛微微睁大,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陶进缨快速地朝一侧的衣柜瞥了一眼,接道,“不是流动驿站吗,有一年流动到我们学校了,我……看到过。”
付粥双眼顿时亮起来,激动地扭过身子,“你居然见过?你当时怎么知道是我弄的?”
陶进缨把视线闪开,囫囵道,“我猜的。”
付粥没察觉他的异样,只顾着自己心里烧烧的。
那次去呆了一个月,他和同学一起搞了个图书角,后来说不如弄成流动的,拉到整个永普的县城和村里走一圈。
弄好以后他就回渝江了,也不知道后续到底是怎么个流动情况,没想到还流动到陶进缨眼前了。
那时候他去光乐,怎么没碰上十六岁的陶进缨?
想着想着,他感觉自己被一阵迷蒙的、梦样的雾气包裹起来——名叫“命运”的雾,名叫“如果”的梦。
付粥抬起眼,越过被遥远的、发旧的巧合潮湿的视线,看向陶进缨。碰巧他也看过来,好像一个十年前就出发的对视,在今天猛地兑现了。
太阳又来贴到脊背上。付粥浑身热气腾腾。
他的右手撑在地上,靠着陶进缨的左手。他惊讶地发觉,陶进缨的身体也在吞吐着热气,他们的热像两股白烟,五中沸腾,于空中缓缓缠绕在一起。
他的目光泊在陶进缨脸上。
——他的皮肤很好,看不见什么毛孔。他自己呢?是不是还能看?
又顺着很能唬人的鼻峰滑到嘴唇上。
——他的唇峰是好看的钝角,唇端微微向上翘起,有健康的血色。他自己呢?好像被风吹得稍微有点干,有没有起皮啊?
他——
付粥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
前一秒还自顾自囫囵瞎想着,下一秒,就看见陶进缨猛地向他靠过来。
“学长,”陶进缨靠在付粥的耳畔,浅近而又低深地说,“别动。”
说完,陶进缨将一只手探到他后背,用力撑住,像是怕他撤走。
可付粥早被他的烟缠住,僵成一座雕塑,忘记了动作。
“你……”
他接近梦呓的句子还没说出,就感到陶进缨的唇顺着他的耳际滑到脸侧,在他的嘴角很轻、很慢地碰了一下。
潮湿的、热气腾腾的、留恋而又克制的吻。
心跳得像——
付粥大脑一片空白,二十七年来积累的词汇全部不翼而飞,找不到文字,找不到语言,被大概叫作“欲望”的填充物浇了个大雨倾盆。
这“欲望”原来是这样。软绵绵的,温热热的,轮廓模糊的。但在某些瞬间又像钢铁的手,一把攥住他的五脏六腑,发紧发灼。
电光火石地,付粥脑子里冒出来一个糟糕的比喻:
着火了。
着火了。他被呛得发晕,不知道该往哪跑。
反应过来时,陶进缨已经向后撤开,看着他笑。
付粥才想起来动作,猛地向后撤,没防备,“咣”地一下撞在书桌旁的凳腿上。
陶进缨笑意一滞,立刻靠过去,抓住付粥的胳膊,皱眉道,“你慢点儿,好歹是一块实木头。”
付粥脸上一皱,把胳膊弯回来。
“磕厉害了?”陶进缨轻声问。
“磕麻筋儿上了。”付粥皱着脸道。
“噗——”
“……”
胳膊上的麻劲儿还没过去,又有一串“咕噜噜”的声音在两人中间响起。
陶进缨:“?”
付粥:“……”
“饿了?”陶进缨笑问。
付粥扭头看了眼卧室小窗,才发现外面天光已经暗下来了,于是顺理成章地给自己找补,“天都快黑了……”
陶进缨快速给他揉了两下肘关节,站起身道,“有速冻水饺,先凑合一下?”
付粥支吾着“嗯”了一声,也站起来,抖抖坐麻的腿。
“我也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