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粥靠着厨房的隔断门,心还在跳。
他看着陶进缨的背影,飘忽地想:理想型肯定是基于样本产生的,先有无数个可观察的样本,再有一个或几个自以为有倾向性的“型”在心里浮现。没有人会对没见过的型产生欲望——可他开始厌烦滑入这种充满暗示的分类学。
陶进缨之于他,似乎并不是类型学可以解释的。
烤鸭店?校友赛?跨年夜?附小?关于屠龙的讨论?还是在那个泥坑里?
付粥搜肠刮肚,想给自己铺垫一条有逻辑的、理性的路线,用来解释“付粥喜欢上陶进缨”这个事实。这个还没有说出口的,事实。
可是心里一片模糊。一片藤蔓里,他根本找不到头。他于是开始怀疑自己,这是不是他长久干涸中逢了一点甘霖出现的幻觉?
有写作大师说过,不要让你的人物没完没了地进行心理活动,而要让他用行动来表达内心、塑造性格、托出动机。他说的对。
在非虚构的世界里也一样,只有身体的动作和趋向最可信,最真诚。
付粥想起大学时候写的那篇《方舟》。后来他把题目改成了《阿勒山》——据说这是“诺亚方舟”最终的停靠地,是灾难后的救赎,生命繁衍的新希望。
客厅的对窗开着,傍晚微凉的风一吹,付粥脸上的燥热渐渐退去。
陶进缨在厨房烧水下饺子,房间里一时无声。
他怎么能那么冷静?付粥心里微微泛酸。
难不成,他之前谈过很多次恋爱?
付粥看着陶进缨颈子后面凹进去的筋骨,心想大有可能。虽然不是那么容易,不过那么大的校园,除了不明情况的女生,肯定也会有男生盯着他。
想到这儿,付粥悚然一惊。
两个人明明什么都没明说,他在这儿瞎想什么?
他甚至,没有和陶进缨确认,他到底是喜欢男的,还是……
“嗡——”
纷杂的思绪突然被手机震动打断。
付粥掏出手机,屏幕上叠了好几层消息气泡。
一串小红点里,付粥先点开“吴白”的。
吴白:付老师你找着学长没?他没事儿吧??
吴白:付老师,我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吴白:有人匿名给全校老师发了学长的黑照,学校领导让他公开道歉,还撤了他好几项评奖评优资格,据说我们课题组也可能要撤了……
吴白:我靠我好无语啊付老师,这也太离谱了吧???[疯狂] 这照片有啥可攻击的啊?谁小时候没打过架似的……
吴白:[图片]
吴白:陶老师和张教授一起去找校长,被劝回来了……这咋整啊!!
吴白:付老师,您认识的人多,您看有没有可能找谁帮忙?[委屈]
付粥脊背后忽地吹过一阵凉气,一转身,看到微张的对窗被夜风吹得大大展开,两块矩形的墨色天空铺在眼前。
付粥点开吴白发过来的照片。和刚才那张湖边的照片有相同的胶片质感,应该是七八年前流行的那种胶卷相机。
慵懒靠在围栏上的少年变成了一起学生打架事件的“主动方”,如果不是画面上被骑在下面的矮小男生身上并没有可见的伤处,还可能被判定为“斗殴”。
比起湖边时期,这张照片上的少年身上平添了几分紧绷感。连眼神都变了。在“别他妈挡我道”的强硬之上,多了一些焦虑,多了一些愤怒。
这照片拍的也太巧了。不管是时机还是角度。摄影师对所有人的情绪峰点都抓得很满,如果不是摆拍,那就真的是个高手。
“陶进缨。”付粥出声,嗓子忽然干燥起来。
是烟瘾犯了。
“嗯?”陶进缨背着他拿筷子搅锅里的饺子,一道水蒸气窜到他头上空。
付粥清了清嗓子,“你刚才说,那伤不是意外?”
陶进缨停下手上动作,转身看他。
几秒后,他关掉煤气灶,把筷子放下,走到付粥面前,把手放在他额头上:“怎么了?你脸怎么这么红?”
丝丝缕缕的烦躁顺着气管爬到付粥咽喉里,一团火在胃里烧起来。
“没事儿,你别管我。”他捋掉陶进缨的手,往窗子那边靠了靠。
“我看过那张照片了,”付粥顿了顿,“你胳膊的伤,是他们干的?”
付粥将视线虚虚地笼在陶进缨的左大臂上,像是要透过衣服看到那条疤。
陶进缨目光闪了闪,躲开付粥的眼睛。
他靠在门框上,迟迟不说话,细长瘦直的脖子向后微微弯出一条弧线,像一钩从上弦裁出来的蛾眉月。
不知过了多久,付粥的后脑勺被窗外的风吹得发僵,却想不起去关窗。
“付粥,”陶进缨终于开口。
付粥发现他念自己名字的时候,人中的竖沟会像兔子一样柔软地缩一下,唇珠聚起来,像要撒娇。
心就不受控制地柔软起来,化成一滩水。
“付粥,”陶进缨又叫了一声,抬起一双变了颜色的眼睛。
“我以为要你喜欢我还要很长时间,我打算等来着。我想等你先解决自己的问题,先健康,先快乐,然后再说。但是我最近心里总是有个声音说——‘来不及了’,越着急就越准备不好——”
“付粥,”陶进缨一双眼在昏暗的灯下亮得像星星,飞来烫在付粥身上,“如果——我是说如果,实际的我和你的想象是云泥之别——你还,可能喜欢我吗?”
付粥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了。
这个看起来严丝合缝的、自成一体的人,总是戴着一副疏离笑容的人,居然会向他露出如此柔软,又如此滚烫的戚戚。
他刚才看到照片时候的惊讶和疑惑,想象陶进缨的过去却尚未得到真相的纠结,想象他的伤是有人故意为之的怒气,在此刻通通拧成一股强烈的欲望——他想参与陶进缨的人生,知道他所有的过去,知道他所有的好恶,并让这重合也成为他的一部分生活。
他想像章鱼一样,伸出所有的触手,探知陶进缨的每个角落。
“过来。”付粥朝他招手。
陶进缨红着眼,向他走过去。
付粥伸手勾住陶进缨的后脑勺,按在自己肩上,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只相信直觉,不相信分类学。所以你现在是我的理想型,多一点儿少一点儿都不对。我喜欢你,陶进缨。和过去的未来的你都没关系。就是你。”
“所以都告诉我,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