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顿,阿卜顿,阿卜顿。
今天出奇地是个好天气,雨后,但没有迅速恢复到盛夏的燥热,给人一个晴朗的清爽日子。
付粥坐在阳台边上,仰头直视太阳,瞳子一动不动。
黑色衬衫和黑色校服裤给他吸了一身热,他也不觉得,身上只是潮。
他扭头朝屋里看,来来往往,家里突然挤了一堆人,很热闹。他爸这边的亲戚来往的不多,逢年过节来的都是他妈家里的人。
这时候倒是都来了,有许多人脸生,不知道该叫什么,好在也没人抓着他让他认人,他们都忙得脚不沾地,没空管他。
他扭回头来,低头看着手里捧着的硬壳笔记本。
封皮是牛皮纸做的,写着“剪贴册”三个字,是他爸的毛笔小楷。
他机械地来回翻着前几页,那是贴了剪报的,都是他爸在报纸上发表过的文章,旁边还有他本人的批注。可惜只贴了几页,大半本儿都还是空的。
“付粥,看着点儿妹妹!”
张芸莲突然伸头进来,眼睛里带着责备,又朝婴儿床点点下巴,“你看看妹妹是不是又尿了?”
付粥拧着眉从阳台边起身,看见张芸莲穿了一套修身的连衣裙。她本来就浓眉大眼,头发又烫过大波浪,穿着这件纱裙和电视上的歌星有点像。
嘱咐过后,张芸莲又折身到客厅去招待,安排所有人驱车去附近的小饭馆吃流水席。付粥看见她给几个不熟的表叔塞了红包。他们是这几天的临时苦力。
有几个老姨老叔正巧和他碰上视线,像是找着自家丢了好几天的小狗似的,眼神湿软地摸过来,下一秒就要跑过来抱着他哭喊“可怜的娃娃”似的。
付粥赶紧把卧室的门关上,所有人隔绝在外。
付籽在婴儿车里一声不响,这么多人吵闹几天,她连哼都没哼一下。
这会儿正扒着车斗想站起来,两只薄薄的黑眼珠盯住付粥。
付粥把剪贴册放下,走到婴儿车旁,伸手到付籽腋下把她抱起来。
看见是他,付籽把两只黑亮的眼眯弯了,露出几颗小白牙,糊糊地黏了声“哥哥”,喊完把脖儿一软,脑袋就势倒在付粥肩上。
付粥把她又往上稍托了托,心里潮得更厉害,几乎想拧出水来。
付籽热烘烘的,像个烤红薯,叫起人来则甜得像糖心儿的。付粥不自觉地挂起嘴角,头一偏,也靠在毛茸茸的小脑袋上。
付籽出生以来,付如山整个人都黏在家里,不爱去图书馆了。附近有几个经常一起下棋的搭子,也常来找他,说是许久没见人。一登门就明白,这是被闺女拴住心了。
没有人不喜欢付籽。付粥一开始以为自己会讨厌这个新来的小家伙,摆足架势要和她划清界限来着,结果从产房一推出来,他那楚汉河界就填平了。
付籽从来不爱哭闹,没人在旁边的时候,她就自己张看这个世界,有自己的判断似的。付粥就喜欢坐她旁边看书。
付如山有时候也会给她念书听,完全不挑难度,上来就是古诗古文,付籽也津津有味地听着,好像全能吸收。
“小籽儿,籽儿,你知道爸爸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儿吗?”
有回付如山趴在婴儿车旁边小声问。
付籽咿咿呀呀说不出词儿来,他也装模作样点点头道,“哎对喽,我姑娘就是聪明呢!你哥是不是单字‘粥’?粥是水米啊,那是人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听着俗常,其实最动人啊。”
张芸莲在旁边看电视,听他说这话,扭头嘲笑,“说得花哨,那不就意思是永远有口粮,一辈子饿不死么!”
付如山也不反驳,接着冲着婴儿车里的小肉团说,“‘籽’是什么意思啊?哎——籽是植物的种子,是春天的信使,万物繁衍生息的根啊!”
付粥托着付籽的小屁股,微微掂了掂,歪着头轻声说:
“籽儿,你快点儿长大吧,现在没人跟我说话。”
“你要是会说话多好?你就可以告诉我一声。”
“籽儿,我把爸爸害死了,你知道吗?”
付籽把头转了个方向,依然一声不吭。
付粥抱着一团热,心里却坠着一团冰。
“真的,”他说,“我感觉我蹬了爸一脚,然后我浮上去了。”
付粥找不着自己的声音,说出去的话像皮球一样四壁乱弹。
他抱着付籽走到衣柜旁的穿衣镜前,猛然看见自己的脸。斑斑澜澜,像付如山拿来练毛笔字的报纸,又乱又皱。
手心里突然一阵温热。付粥腾出手摸了摸付籽的尿不湿,果然沉甸甸的。
他把小家伙放回婴儿车里,摘下尿不湿,却没在抽屉里找到新的。
手边儿有几片旧衣物改的尿布,只好拿过来先给付籽衬上。
弯着腰找东西的功夫,卧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付粥听到声音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你好,小朋友。”
男人三十出头,戴着方框眼镜,背着一个不小的斜挎包,正微笑看着他。
付粥不说话,客厅仍然喧闹。
“你是付老师的儿子吧?”男人向前跨一步,看了眼婴儿车里的付籽。
付粥生硬道:“你是谁?”
男人眼角向下一坠,看起来很悲伤。
“我是付老师以前的学生,还做过他的语文课代表……听到消息,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听说你当时和你爸爸在一起,是吗?”
男人靠得更近些,半弯下膝道。
“你要干什么?”付粥没接他的茬,又问。
男人见他表情冷漠,连忙摆摆手,“你别紧张小朋友,我又不是坏人!哥哥就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你能详细说说吗?”
付粥瞄了一眼他的背包,上面挂着一个别针的名牌,写着渝江晚报四个字。
他向后退了一步,说,“你们来抓我了是吧?”
话说完,他才察觉自己声音有多抖。
闻言,那个记者倒是愣住了,半天才道,“抓,抓什么呀?”
“你们知道了对吧?知道是我害死我爸——”付粥感觉自己声音不受控制地陡然大起来,心跳得像要从栏里奔突出去的马。
然而话说到一半,就看见张芸莲从门外冲进来,一把抱住他,拿手捂住他的嘴,一双圆睁的眼充满红血丝。
“付粥你瞎说什么?!”
有外人的时候,张芸莲从来不叫他小名,每次听她连名带姓地叫,付粥就有点儿莫名的害怕,害怕下一秒就是当着外人面的指责。
那记者虽然惊讶,也还是快速抓住了冲突点,立刻追问,“小朋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
“请你离开。”张芸莲打断他,把人往卧室外面推。
记者往后退了两步,并没有死心,而是从包里翻出来一张名片塞给张芸莲,脸上的悲伤痕迹一扫而空,换上了公事公办的平乏。
“张女士,到时候如果鉴定出来,证明是付老师救了这孩子,很有可能追给见义勇为的称号,如果能登报,您知道社会影响会有多大——”
他顿了顿,朝婴儿床瞥了一眼,“您都舍不得给女儿用尿不湿了不是?登了报,有机会申报年度十佳新闻,上面也许有人重视,给两个孩子资助资助……”
张芸莲浆白的脸阴冷下来,把付粥往身后掖了掖,声音像块发硬的石头:
“救自己的儿子算什么见义勇为?”
记者噎了一下,随后无所谓地笑笑,“故事是可以量体剪裁的,这些不是什么——”
话没说完,面前这个脊背挺得僵直的女人就把那张名片拍到他怀里,尖声道:“你滚!你滚!!”
付粥发着抖,看到张芸莲把男人一路推出门外,又返回来把他抱住。他已经快有张芸莲一般高,她还是像很小的时候那样拍他的后背。他等着听到她呜咽或者嚎啕的哭声,然而没有,她终于是一声不吭。
他不确定她拍的是他还是她自己。
“哇——”
婴儿床里爆发出一声啼哭,付籽光着屁股没人管,终于觉得不舒服。
“妈,我说的是真——”
他想从张芸莲过分用力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却没挣动,只听到她哑着嗓子说,“别说了,妈妈求你了,别说了。”
他呆在那儿,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阿卜顿其实根本没走出那片原野。没人能证明,没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