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小山倚在后门边，拿指节敲了敲门框。

教室前面，刚来的年轻老师还在黑板上画圆，下面听讲的人寥寥无几。

陶进缨坐在最后一排，看见他，往后仰了仰，伸了个懒腰。

“还不到点。”陶进缨瞥了他一眼，又趴回空荡荡的桌子上。

“赶紧的，晚了没位置。”钱小山把嘴里嚼着的劣质口香糖一口吐出来，粉色的胶状物嘎嘣弹在铁皮垃圾桶上，掉在水泥地上。

年轻老师听见后门的动静，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又默不作声转回去继续画，嘴里小声说着，“我们看到圆C1上有一个点p……”

“嘿，走不走啊！”见陶进缨不挪屁股，钱小山朝他凳腿儿踢了一脚。

陶进缨两手托着脑袋，眼睛散散地盯着黑板上画满切线的圆，眉毛微皱起来，“听完这个，你们先去占地方。”

钱小山瘪嘴，没好气地撇了眼黑板上的圈圈，“哐”地一声拍上后门走了。

年轻老师听见响声，绷紧的肩膀稍稍放松下来。

他扭头向最后排角落看了一眼。

那个上学从来不背书包的，他记得他叫陶进缨。

其他人多少背上课本装装样子，他倒是坦然，不用的干脆就不带，两手一插兜就来上课。

但别人趴在课本上插科打诨的时候，他却是聚精会神地瞅着黑板，倒成了唯一的听众。

但是，他还是把这帮小县城的小混混想得太单纯了。

陈霖对上那道远处的视线，没从他眼里看到什么挑战学校挑战老师的兴味，倒是白茫茫的，透着几丝冷硬的不耐和怠倦。

陈霖错开一瞬的对视，把头扭回黑板，指着一条切线道，“请同学们计算……”

话没说完，教室门就被敲响了。

充当下课铃的人探头进来，不耐烦道，“下课了。”

今天停电，整栋楼的铃都响不了，学生早就按自己的身体钟掐着点儿拥挤到走廊里。

教室里的喧闹一股脑冲开来，陈霖松了口气，把手垂下来，拿桌上的抹布把刚画好没多久的坐标轴给擦了。

拿着教案走出班门的时候，陈霖看到后门的人也同步站起身，双手插兜从后门走出来，和他在走廊上打了个照面。

他正低着头要往左边拐，就看到对方迈着步子朝自己走过来。

陈霖心里一惊，蹭着墙边下意识低颈子要躲，却只从余光瞥见一道长直的红色校服裤影子，听到对方经过时扔下的一句话：“今天走柳江。”

陈霖一怔，抬起头来人已经没影儿了。

什么意思？今天还要在柳江巷子堵他？这算什么？预告？

他摸摸自己还隐隐发胀的左肋。上个月就是在柳江巷子。

那天放学他在办公室多呆了一会儿，走到柳江巷子天已经黑了。要拐到大路上的时候，突然有几个人冲出来，把校服外套套在他头上就开始打。

他低着头从朦胧的光线里看到了一堆难以辨认的腿，只看出是县高的红校服。但在混乱之中，他还是一眼看见那双穿着红色校服裤的长直腿，和那双刷得发灰的黑色帆布鞋。

那双腿靠在墙边没动，不吭声地站了几分钟就走了。

陈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心里莫名其妙冒出一个想法：他也许是在提醒自己。

******

陶进缨推开“大玩家”花花绿绿的门，在靠里边的一台机子前找见了钱小山他们。

丁健看见他来，远远地挥一挥胳膊，又激动地拍了一下杵在老虎机前面的钱小山，“哎，别瞎琢磨了，币串子来了。”

钱小山终于抬起头来，圆短的脸上光滑，短眉毛中间却是过早地挤成了川字纹。

“大哥你可来了，币都给你留着呢。”

陶进缨手还在兜里插着，往机器前面一站，在一堆还没开始长个儿的矮挫胖里就显得突兀，周围有几个中学生也悄么声儿往这边看几眼。

大玩家是今年才在光乐开起来的，整个县里只此一家，供不应求，日日爆满。除了半大的中学生，还有不少无业青年光顾，是仅次于百洲电影院的娱乐圣地。

这里的机子花样不算多，大部分都简单，吃币也温和，赚的就是学生的小钱。

钱小山朝他摊开左手，手心里托着十来个游戏币，嘴角吊起来，装出一副电影里“赌王”的架势。

“就看你发挥了，还是老办法，三七分。”

陶进缨点头，一把抓起他手心的币子，站到老虎机前面。

前后左右有好几个脑袋往这面伸，也等着看两眼。

陶进缨扫了眼屏幕上的三个轴，上面的动画正处于默认演示状态。他伸手扔了一枚币子进去，想都没想就压下手边的摇杆儿。身后几个人凑过来，脑袋快要贴在屏幕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开始由慢到快滚动的纵轴。

不一会儿，滚动的速度降下来了，最左边的轴最先慢下来，晃晃悠悠卡住了一个铃铛。

钱小山和丁健手拉着手，不自觉出了汗，互相把对方抠得发疼。

这时候第二个轴也逐渐要停下来，葡萄、数字7、绿色草、樱桃什么的都已经滚过了一轮，根本没人能猜出来会卡住哪一个。

“山哥，健哥，怎么样了？”

于智气喘吁吁跑过来，一把摔在钱小山和丁健身上，被两人锤了一把。

“啧，起开！不会自己看呐？”

于智就赶紧踮着脚往机器那边看，越过陶进缨比自己高一头的肩，看见第二个轴越过了一串葡萄，正要往上面的金色数字7上停，不由得屏住呼吸。

“铁定是7啊！”边儿上不知道谁冒了一句。

“不一定，那上面是啥你没看见？”有人应了一句。

于智这才想起来往数字7上面再看一格——那上面正正好是个金灿灿的铃铛。

一秒，半秒。第二轴终于越过了几乎要卡住的7，哐当一下停在了铃铛上。

“呼！！”周围有几个人不自觉惊呼出声。

他们在大玩家混迹了小半年，还从来没对上过一对儿呢！导致他们都认为是老板给机器做了手脚，觉得这玩意儿就他妈是骗人的，神仙来了也对不到一块儿去。

几个第一次见陶进缨玩的，眼睛瞪得溜圆，心里也痒起来。

还真有人能对上一对儿，那三列对满的传说难不成是真的？

瞎想的功夫，几个人瞅见机器前面那个瘦高的，正漫不经心垂着眼，根本不在意第三个轴的结果似的。

第三个轴一般会滚得久一点儿，最是要吊人胃口。这时候也将近要停了，一群人嘴里含着唾沫忘了咽，大气不敢出，等待着神仙来对三对子。

嘎嘣。钱小山、丁健和于智在心里默默给那卡槽配了个音。

没错，几秒后，嘎嘣，第三个槽也他妈的卡在了金铃铛上。

“卧槽——”

“卧槽——”

“卧槽？？？”

“呜——”屏幕上突然爆起一阵金灿灿的闪光和五彩缤纷的亮片儿，正中间有个卡通美女的头像，举起手逼真地飞了一个吻，头顶有三个字母跳着——W I N。

整个大玩家都炸开了锅。旁边一群人往这边围过来，想钻到机器里面看看这破天荒的赢是怎么结构出来的。

钱小山和丁健互相看看，两张脸涨得通红，跳起来朝柜台大喊，“老板，老板！我们中了，我们中了！”

中了，在大玩家意味着投币的人接下来可以免费畅玩所有机器，币子管够，但不能再参与返奖。另外，还能获得老虎机一等奖——50元人民币。

在发现了陶进缨的体质之后，钱小山他们的玩法就变成，他们一人五毛凑几个币，交给陶进缨摇，没摇中陶进缨赔一半儿，摇中了他们和陶进缨七三分。一般由钱小山他们领了，换成零的，第二天去学校给他那份儿。

陶进缨不常答应，但只要答应来玩，每次必中。因而是他们在大玩家的优质“作弊机”。

前后不过摇中了三次，陶进缨的名声就在县里传开去了，整个县中学的男生都大约知道。说是高二三班有个瘦高个儿，运气不要命地好，但是只玩老虎机。

老板早就听见了动静，笑眯眯地端着一盘子币走过来，看了眼机器上的一串铃铛。

“点子这么正啊今天？”

老板年纪不大，中专毕业就去城里滚了几年，去年回来盘了自家亲戚的一个门脸儿开了游戏厅，小半年赚钱赚得挺舒服，和光顾的学生也插科打诨混得熟，店里很少有闹事儿的。

丁健一晃脑袋，乐呵道，“我们有缨子哥，缨子哥最不缺点子啊！”

老板瞄了陶进缨一眼，对方淡淡地看着依然停留的一串铃铛，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把一盘币子递过去，“喏，关门前管够玩儿，用完再找我领来。”

陶进缨接过去，又顺手递给钱小山他们，和老板对视一眼，从人堆儿里挤出来。

钱小山们抱着币子乐不思蜀，几个人瓜分一通，立马奔向各种机器。

陶进缨跟着老板走到柜台，老板伸手从下面取了两盒烟塞给他，是红红绿绿的红湖。

陶进缨接过去，把烟揣兜里，身后已经能听见一堆人往这边来，嚷嚷着要再买币子。

他冲老板点一点头就往门口去，后边听见几个人喊着“老板再来几个”，眼睛里都印着刚才那串神来之笔的金铃铛。前面一抬眼，从门上看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家长，正往台阶上来，一看就是来逮人的。

陶进缨把手重新插到兜里，打开门出去了。

秋天多少有点冷，晚上风一吹全灌进薄薄一层校服里，一会儿往前鼓，一会儿往后贴，把人的形状吹得明明白白。

陶进缨手不愿意挪地儿，就把两个胳膊往紧夹了夹，然而不顶用，风还是穿过两肋，像被人从腋下过了球。

转到柳江巷子头的时候，陶进缨看见陈霖从一片昏暗的灯下面走过来，搂着一个斜挎包。

陈霖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还很紧张。

陶进缨有点想笑。

其实陈霖个子挺高，人长得也不瘦弱。怎么把他们这群野家伙怕成这样。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野，他也知道这野起来是没边没界的，心里完全没有章法和忌讳。他这样从城里来的受过教育的根本招架不住。

陈霖看见是他，脸上微微缓和一点儿，三两步走过来，犹豫道，“你……”

陶进缨朝身后看看，说，“没人，就我自己。”

听这话，陈霖才彻底放松下来，温和的眼睛里带上一半笑，“谢谢啊，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提醒我。”

陶进缨挥挥手，好笑地看着他，“你还不打算走？”

陈霖一怔，抓紧斜挎包，嗫嚅道，“没地方去，这儿好歹包吃包住。”

陶进缨没说话，又夹了夹胳膊，越过陈霖打算往前走。

身后却突然传来声音，“那个，陶同学，下午那个方程，你是不是没听懂？”

陶进缨顿住脚步，反应了几秒，确信这位是在关心他的学习情况，觉得不可思议。

他扭头，碰上陈霖那双干净水亮的眼睛。心想，这老师大概也没比他们大多少岁。

“谢谢——陈老师。我压根没听，所以懂不懂的，没所谓啊。”陶进缨冲他眨眨眼，扭头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