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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离岸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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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粥放下手里的书,看了两眼,又捧起来,拿指肚摸摸封皮上的烫银字儿:N的告解。

翻过背面去看,标价是42.8。兜里只装了30块,其中十块还要分配给待会儿的晚饭。

书是舍不得买。

付粥于是再次把书放在新书推介的堆头上,盯着封面那个用极简线条勾勒的倒挂着的小人儿看。左右挪不开眼睛。

时南江的书,他是高二下学期开始泡图书馆的时候才发现的。那时候时南江已经出版了三本书——《浪头乡》《灵堂依旧》和《孱》,他就到图书馆去找,每一本都前后看过两遍。

《N的告解》是今年的新书,上上个月才进了书店,图书馆采购流程长,一直没上架,只好来书店找。可书店是42.8。他还不到能痛快为一本书花这么多钱的时候。

书店有拆开供试阅的版本,已经被摸得封角都卷起来,付粥还是舍不得看,连封底的推荐语都只是草草地掠了一眼,没舍得细细看。他的书,付粥无论如何都想付出完整的、从始而终的注意力。

旁边理货的营业员偏头看了他两眼,嘴角就笑,“小伙子,要不办个学生卡?每本书都打九五折,经典名著译丛每本12块就能拿走!”

付粥把视线移开,扫了眼收银台旁边的易拉宝,上面写着学生会员卡的权益,当然办卡的前提是充值300元。大部分书都能在图书馆看,再等等算了。

他冲营业员摇摇头,“谢谢阿姨,暂时不办了。”

扭头要走,又被营业员叫住,指了指堆头上面的一张立牌小海报,“唉小伙子,你要是喜欢他的书,晚上去听听分享会啊,那是免费的,就在林湾大。”

付粥扭头去看,这才发现一直被他忽略的海报,上面是今晚六点半的分享会信息:“我们如何谈论绝望——新锐青年作家时南江谈新作”,林湾大中文系第二报告厅。

“N,这个梦如何?我想它足够长了,长到你尽可以找到你的归属之地。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位置供你站着,可你非要在地上匍匐。”

下面是两行小字,被编辑拎出来放在腰封的经典段落,也是海报的推介语。

付粥心跳快起来。

林湾大,也就四十分钟公交的距离。

他从书包里掏出笔来,展开左手,把时间地点记到掌心里,冲营业员道,“谢谢阿姨。”

******

坐上公交的时候,裤兜里的功能机响了一下。

付粥掏出来一看,是张芸莲的短信,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一行字后面跟着一串趴倒的颜文字。付粥拿着手机乐,一眼就看出来是付籽发的。

还装模作样叫他“儿子”,张芸莲一年才叫不了一回“儿子”。

他回了一句不吃了,说要在图书馆呆到闭馆,假装问小籽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付籽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开学两个月,脑袋里全是新鲜事儿,每天放学就开了闸似的和他念叨,张芸莲大部分时间没耐心听,就边看电视边点点头应和着,真正消化这丫头校园生活的实际上只有他一个。

等了一会儿,短信才又回过来。满满一屏幕的字儿。这家伙可是学会打字了,可劲儿用。

“她很好。”短信是这么开头的。然后又开始写日记,说她看见有同学自己骑车子上学,她还没学会,觉得自己有点儿笨;说早上买的手抓饼太大她没吃完下回还是买小包子吧;说语文老师特别漂亮她上课老想给她提问题……如此云云,这般那般。

付粥把头靠在车窗上,边看边乐。忽然想,开学给她买文具,是不是买的都是作业本儿?哪天应该再买一个漂亮点儿的日记本,给这丫头一个存放旺盛表达欲的地方。

想着就又沉默下来。这姑娘从小就也爱读爱说爱写,是个特别热爱语言的。这一点和他像,也和付如山像。像得太理所当然,也太让人意外。

他长得像张芸莲,性格本来也像。可后来付如山在他身上留下的东西太多,太沉,不知不觉就把原本那部分给埋起来了。付籽长得像付如山,性格却是很顺利地与张芸莲相像。打付籽还小,她们两个人就不对付,针尖对麦芒,互相戳来戳去,倒像是姐妹两个。

他本来以为这姑娘会很早就长成一个小刺儿头,在男孩儿堆里疯跑,拉帮结伙、吆五喝六的那种。没想到也还是殊途同归。这是什么?血脉的力量?

他又回了一句,意思是等他回去再详细听。

把手机揣回裤兜的时候,街上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633路车是新换的新能源车,跑起来没有老车那种大喘气的声音,起停都温和稳当,路上有个磕绊,也不至于哐哐当当响。付粥推开车窗,吸了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夜灯亮起来的时候,渝江看起来特别柔和,也特别能容纳,容纳各种人和事儿。而在白天,渝江由里到外不同圈层的阶梯感就明白无误地显露出来,从中心城区往远走,就有坐着滑梯一路下去的感觉。

付粥歪着头,视线掠过一路上的建筑、人和车,想象自己是一个外地来的游客,会有什么心情上的变化呢?想象了一会儿,很快就失败了。

因为实在无法在心理上割离。一路上无数个店铺他去过,超市商场他逛过,书店他流连过,小公园里的单双杠他爬过,在空地上打过球……

633拐了个大弯,上了桐津大道,右手边路过了渝江报业大厦。小学时候,他跟着他爸去过报业大厦,据说那一栋楼里就负责着渝江报业集团旗下五份报纸的编辑工作,销量最大的是《渝江现场》和《都会日报》,另外有个《渝江文艺》在文化圈备受关注,他爸就常年给《渝江文艺》散文版供稿。

那回去,是他头一次坐电梯。家附近都是老居民楼,没上过电梯房,商场里也只上过扶手梯,没进过铁盒子。

付如山那回是去谈稿费,渝江文艺编辑部在8层。刚进去,付粥莫名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个小空间会怎么运动。他紧紧攥着他爸的手,眼睛只管盯着右侧的两列数字按钮。

付如山把“8”那个按钮按亮,发觉他的紧张,笑着指了指内壁贴着的一张注意事项说明,上面有一条是:发生停电事故不要惊慌,电梯不是完全封闭结构,不会有窒息风险。

“别怕,爸爸在呢。”

付如山摸摸他的脑袋,他稍微放松了点儿。于是就盯着“事故”两个字开始想,什么是事故?发生事故会怎么样?窒息是喘不上气的意思?那万一窒息呢?怎么办?

“……前方到站:林湾大学,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从后门下车……”

恍惚回神,付粥听到报站声,把腿上的书包背起来。

车刚好停到林湾大东门对面,紧靠着一片宿舍区。

身后有几个大学生和他一起下了车,付粥跟着他们过了马路,从东门进去。

******

相对于校区中心的行政楼,中文系的楼显得矮小朴素,保留了老校楼的红墙建筑。

付粥进了一楼,就看见分享会的大型易拉宝,地上还贴着引导方向的地标。二报告厅在四楼。

刚爬到三楼,付粥就听见人群低低的嗡声,往上一探头,看见等着入场的队伍直排到三楼来。

浅浅一扫,付粥的目光突然停住,在楼梯拐弯的地方看见一个戴着八角皮帽的男人,六十多岁的样子,穿得很有古风,剪裁和色彩样样讲究。最突出的是那弯鹰钩鼻。

付粥觉得奇怪,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18点25分的时候,排队的人群开始向前移动。付粥也就跟着向前挪步。

八角皮帽转过弯就不见了,看来是先进了场。

报告厅容量不大,除了一部分提前报名的,还有许多中文系自己的学生老师。付粥被工作人员拦住,一问没报名,再一看场里几乎快坐满,抱歉道,“小朋友,我们座位是优先给报名的观众,待会儿要是找不着座,你就只能先坐台阶儿上了。”

“谢谢,没事儿!”付粥抓着工作人员给补的票根,眼神已经控制不住要往台上飘。

一进去,果然找不到座位,付粥也就懒得爬上爬下,靠边儿找了个台阶就坐下去。刚把书包取下来往脚边放,抬头就看见旁边座位上坐着的人——恰好是八角帽爷爷。

两个人恰好对视,八角帽爷爷率先微笑着冲他点点头,眼里飘过一丝讶异。

付粥也点点头,然后就专注看着台上几个空椅子。待会儿就是林湾中文的几个教授和时南江的小圆桌。

18:30,观众早已填满了座位和台阶,台上还是不见有人。

付粥看到身边很多人都自己带了书,看来是待会儿有签名环节。他忽然后悔,要是刚才下狠心买了那本书就好了。签名啊,他也有点想要。

他扫了眼八角帽爷爷,想不到时南江还有这样年纪的读者。

放眼望去,场内还是三十岁上下的青年居多,也有很多大学生,中年人占了三分之一,老年人和青少年则很少。这么一看,付粥这个明显是高中生的,和八角帽爷爷坐在一起,还真是个另类的组合。

18:45,台上依旧没动静,场内开始躁动起来。工作人员四处答疑,只说时老师路上有点堵车,请大家耐心等待。饶是这样,他们脸上其实也犹疑不定。

这时候,八角帽爷爷忽然低下头来,小声问,“小伙子都看过哪几本呀?”

付粥一愣,答道,“除了最新的,其他都看过了。”

闻言,八角帽爷爷点点头,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笑,“我没想到他还有你这个年纪的读者喔。”

话好像没说完,但八角帽爷爷就此打住。付粥有点知道他的意思。时南江这么多书,其实只写一个主题:绝望。绝望的人,令人绝望的事,绝望的处境。他笔下都是在浅海误入漩涡,被离岸流带走,再也回不去的人。

这样的内容轻而易举能戳到那些挣扎在希望和麻木之间的人。一部分人是深有同感,一部分人是自觉患上时代的集体症候,把自己也想象成那样的人。一部分人觉得新鲜,被他的文字刺一刺,觉得痛快。各取所需。

但一个在轮下有既定轨道,暂时不用思考生计和意义的高中生,读时南江的时候在取什么呢?

付粥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勉强读,很多东西读不懂,但是喜欢他文字的质地,每次读完都感觉被冲刷过一遍,心里就干干净净。”

八角帽爷爷听完一顿,脸上混合着惊讶和惊喜,“嘿,你怎么把我的读后感也说出来了!”

付粥就笑,“您也这么感觉?”

八角帽爷爷点点头,“他呀,不只是写东西,他这个人就是一团涡,谁靠近都觉得晕喔。你觉得干净,是因为对比,你一看他的精神那么浑重,显得你反而清清淡淡了。”

付粥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恍然惊觉,“您和时老师认识?”

八角帽爷爷故作神秘地撇撇嘴,忽然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卡片来,递给付粥。

付粥一看,一时间呆住。终于知道自己那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小卡片是名片,原来八角帽爷爷正是渝江文艺的高级编辑汤借秋。

是那个和他通信聊投稿的汤老师啊!

是那个每篇投稿都会认真评价,给出很具体指导意见的汤老师。无比有耐心,无比有见地的汤老师!

他是在来信里见过带头像的名片,所以对汤老师的样貌有点印象。因为是未成年作者,他和报社的合作事务都是借用张芸莲的身份证,也没和汤老师见过面,汤老师是没见过他的。

付粥拿着名片,一时不知该怎么和汤老师介绍自己。

汤借秋看他激动的样子,笑眯眯道,“为了相同的感悟,我们也要交个朋友啊。”

付粥忽然想起,时南江的处女作《浪头乡》,似乎就是渝江文艺牵头出版的,从第二本开始才被签到播光去的。

他攥着名片,眼睛发亮,“汤老师您,不会是……”

汤借秋点点头,看向依然空着的几把椅子和焦躁的观众,“没错,当初他的稿子是寄给我的,第一本书也是我做编辑的,我第一次看,只看了一页就压到枕头底下,心里慌慌的。”

“为什么……?”

汤借秋眼神闪了闪,“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的东西是要遭受很复杂的评价的。我见过那么多天才的写作者,没有几个扛得住,他们都像火柴,烧自己,过不久就要烧完的。但我没有资格替他考虑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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