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笔直地站立着,痛苦地哭泣、祈祷、号叫,但是还是听不到什么神秘的声音。他睡觉的时候,也并没有被带往有各种神秘动物的庙堂。他已完全确定:没有任何人会赋予他任何力量、权力……]
“没有任何人会赋予他任何力量、权力。”
蚊子在身边嗡嗡飞个不停,不远处钱小山和丁健他们踢着一个烂足球,下着雨的路翻起泥来,他们也不管不顾,一遍遍拿手抹着脸上的水。
下午和“院儿里”的那批人又打了一架,没打痛快,又在这儿踢球泄愤呢。
陶进缨蹲在小卖部的顶棚下面,看着一串串雨珠帘子似的从棚顶的曲面上坠下来,把世界切分成好几条氤氲的画面。
“没有任何人。”他发着呆,梦呓般重复着这句话。
手里这本书很厚,封套是硬纸板儿的,一看就贵。
他低头看着封面,拿手把上面的一层水汽抹掉。
雨越下越大,踢球的几个实在扛不住,终于抱着泥球往这边躲雨来。
“诶缨子,你这是要考大学啊?”
不知道谁调侃了一句,一堆人就哄在一起笑。陶进缨也不理会,知道他们是气儿不顺。
“妈的,老子腿都肿了!!”丁健突然叫了一句。
“草!那帮院儿里的孙子,平常人模狗样的,下手真他妈黑啊!!”
院儿里的,是他们这帮人对县里一批首先住上小二楼的人的统称。
那些是县里的万元户,盖上小二楼,围一片院子,安上大铁门儿,家里的孩子吃穿用度也比其他人强,于是就总不招钱小山他们待见。
不待见也就算了,钱小山们还爱找他们茬。找茬也就算了,往往还打不过。
陶进缨往他们身上飘了一眼,感觉自己像一团漂浮的雾气,脱离了与当下的关联。
“没有任何人。”他又下意识地念了一遍。
“诶缨子,”钱小山上来推了他一把,脸上阴阳怪气,“那批支教的大学生马上就回市里了,你这书是不是看不上了?”
陶进缨不说话,站起来就往小卖部里走。
“诶?!”钱小山又被无视,气结道,“你他妈装什么装啊?!”
前脚刚进门,赵姨后脚就回来了,一柄红伞在玻璃外面挂着,不住地滴水。
“八月份的雨,真是……”
赵姨嘴里嘀咕着,抬眼看见陶进缨捧着一本挺厚的书,眼睛盯着,眉头发紧,目光却透过书拐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这孩子……”她甩甩鞋底儿的泥珠,拍他一下。
“又出什么神儿呢?”
陶进缨听见她进小卖部,耳朵却像浸了水一样发蒙,连带整个人都钝起来。
“看不懂。”半晌,他终于从水里憋出几个字儿来。
赵姨一愣,乐了,“看不懂就别看了,弄点儿会的!”
说完觉得好像不是这个道理。不是还劝人家孩子好好学习吗,怎么能往反了劝?
正要修改意见,又听见陶进缨发着愣喃喃道,“越看不懂越得看懂。”
这话一出,他本人也立刻反应过来,摇摇脑袋,觉得自己魔怔。
赵姨看他像看一尊开了光涂了彩的泥人儿,手上拿的抹布都不知道怎么使了。
陶进缨脸上一烫,把手里的书往柜台上一扔,“咣”地一声。
赵姨想起回来时候路过村委,碰见来支教的大学生回市里。
书啊,真把人能改变喽?
“啧,你这么坐着一辈子也看不懂,”赵姨忽然把手上的抹布一扔,拎起砖头似的书往陶进缨怀里一塞,“村委会,人家支教老师兴许还没走呢,拿着去问问!”
陶进缨愣了几秒,咬咬牙,到门口把那把红伞拎起来,冲进了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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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付老师这个提议啊,真是太好了!”
出来的时候,李书记还在后边笑容满面地夸赞付粥,左搂搂右拍拍很亲热。
他女儿也跟在旁边,付粥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件新裙子。可惜不太合时宜。
付粥在伞底下抬眼,看到雨幕在汽车前盖上坠洒着水汽。
他下意识捏紧伞柄,脸上毫无知觉地铺张着一副笑容,时不时点点头。
“我们家闺女啊,这个月借了不知道多少书了,没见她这么爱书过!哈哈哈!”
书记拍拍他女儿的肩,那姑娘腼腆地笑了一下。有一小串泥水溅在她露出来的小腿上。
“后续的流动就麻烦书记和其他老师们操心了。”付粥笑道。
“欸,不操心不操心,小付老师方案都做好了,我们照做就是喽!”
说罢,李书记又和一旁的县委干部低声道,“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将来是个人才喔!”
那干部忙点头应和。
走到大门口,付粥微一偏头,余光里闪过一张皱巴巴的白纸。
他停下脚,凑过去看。
那是一张贴在公告栏里的公示单,由人拿毛笔手写的。
他快速扫视一下,看出来这是县里各个片区贫困户的评级和扶助措施的公示。他把视线挪到最下面,也就是贫困等级最高的一行。
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名字。
其他人都是“××家”代称,只有那个名字是孤零零地列在那儿,前后不靠。
是单身汉吗?付粥心想。
陶晋英。也可能是女性。
“书记,”付粥扭头问身侧的人,“请问这位——家里是有什么变故吗?”
问得其实不太妥,但付粥一时间也没想太多,几乎就脱口而出。
李书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来,立刻反应过来道,“哦,这孩子啊……”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这孩子幼年失怙,父母在渝江没有旁亲,可真是孤身一人……好在他爸妈留着一个旧房子,我们村县邻里帮衬着也就长大了……他是我们重点关照的对象。”
说完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哦,秋天也要上高二了,和小付老师你也算是同龄人嘛,这孩子现在也快有你这么高哩!”
付粥一下被钉在那儿,一种奇异的刺痛感令他脊背僵住了。
接送他们回市里的车在几步之外等着,李书记把其他学生送上车,关照了几句,回身见付粥还在那公示栏前面愣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要叫人,却又见他转身过来。
“书记,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适……”
这孩子表情凝重,李书记也收住了满脸笑容,道,“你说吧小付老师。”
付粥微微低头道,“我想要个他的地址……就是,想有机会和他通个信,毕竟是同龄人……”
“嗐,”李书记忙点头,“这好办啊,你就寄到‘鸿雁小卖部’,就是设流动图书点的那个地方,我们这边没有编号,写清楚收件人名字到时候会通知他去取的。”
付粥一愣,“哦,好,谢谢李书记。这些天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常回来看看孩子们,他们这几天别提多开心了!”
“应该的。”付粥点头,又望了一眼那个名字,转身跟着书记上了车。
依旧是来时候坐的金杯,他和同学们挤在最后厢,在闷热的雨中奇异地感受到一丝秋天的凉意。
书记又讲了几句话,周到地安排了对县里熟悉的司机,嘱托他们雨路小心。
好容易关上门,几个同学都很兴奋,开始讨论起这一个月的支教生活。
起初是新奇,到中间就觉得生活不适应,再到后来的不舍,一群人从热烈到沉默,纷纷觉得一股莫名的疲倦裹着潮湿袭来。
车子发动,付粥扭头向后,看到村委会的半截黑铁门。雨里的一切都朦朦胧胧。
正要收回视线的一瞬,盲区里猝然闪出一团氤氲的红色,在付粥眼里晃了几下,停在铁门旁边。
车很快加速,付粥转过头来,闭上眼。
他要再一次离开,该见的人,该说的话,却是没有一样兑现。
他将石头推上山顶后,仍要继续,继续推下去。
“根本没用。”
付粥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把头靠在洇湿的车窗上,觉得自己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