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有什么事儿啊这么急?去玩一把嘛!”
钱小山和丁健一左一右夹着陶进缨,脸上四分不耐,六分讨好。
“不去就是不去,一直都这规矩。”陶进缨没理会他俩,跨上和福哥借的自行车。
两人见劝不动,再纠缠也没意思,都悻悻地朝两边退开。
陶进缨默不作声往前蹬,一直到路过小卖部,看见于智果然亮着一张晒得发红的脸在“棋牌桌”旁边杵着。
所谓棋牌桌,就是小卖部门口那棵大槐树阴凉下的一张破桌子,有时候打麻将,有时候打扑克。
这时候快要四点,人的影子越拉越长,不那么晒,微微还有点凉风,正是打牌的好时候。
于智脖子上挂着一个布兜,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一堆四方盒子。
陶进缨只略微一瞥,就看见桌上摆着五六盒红湖。
于智他爸也在列,盯着手里的牌不知道思考什么,时不时朝外一伸手,就有个烟童把点好的烟递上去。其他“叔叔”一样伺候,于智眼见着桌上的烟盒瘪下去,就从兜里掏出一盒新的来。
正在牌场酣战的叔叔伯伯们没空分神,塞什么抽什么,一下午过去,于智的布兜里货就销了一半。拿着写了买主名字的烟壳子去找赵姨,每盒能挣一块钱“分销费”。
如此种种,一星期下来,攒个几十块倒也不是问题。
于智抬头时看见他,忙支起胳膊朝他招手,脸上兴高采烈。
陶进缨朝他随便挥挥手,蹬车的时候裤兜里的烟盒鼓囊起来,又瘪下去。
啧。现在新版红湖抽的人越来越多,他反而觉得有点儿腻了。
而且这新版红彤彤一片,很多人买来当喜烟送宾客,一下就俗了。
胡乱想着,车已经蹬到了县小门口,陶进缨把车锁在靠墙边的地方,和门房打了声招呼。
“你也来看大学生?”门房老头儿狭着眼笑。
陶进缨耸耸肩,没搭话,隔着一小片土操场看到有一队人从教室里走出来。
还挺有秩序,排成一纵队,每个人手上都抱着一摞书。
这时候正好是今天倒数第二节课课中,操场上只有一班上体育课的学生,小豆丁们也都停下动作盯着那伙人发愣。
陶进缨看着他们面生,又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就当是那群来支教的大学生了。
他看着他们七八个人鱼贯出来,又一致走向院子阴凉处停的一辆车,把手里的书放进去。
大学生们几乎都穿着长裤,反而没有他们本地的穿的清凉,大概是要照顾一下形象。
见他走过去,送完书站在一堆聊天的几个大学生也起了注意,纷纷抬眼看他。
说不上多友好的表情,他从他们眼里看到的更多是惊讶和好奇。
陶进缨下意识压紧了嘴角,从那辆金杯的车窗里看到自己的样子。
上身是学校发的夏季校服短袖,俗气的样式和配色,最普通的料子,洗多了就发黄,但胜在还算透气。下身是福哥穿不下的一条半新牛仔裤,他自己剪短到膝盖上面,夏天当短裤穿。脚上仍然是那双发灰的黑帆布。
他把头发理得很短,接近寸头,但怎么晒都不黑,连带着旧衣服也看起来新一点儿。
大学生堆里有女生小声嘀咕,“这是县中的学生吧?穿着他们的校服。”
“可能吧,不过这发育得也太好了,比薛阳他们都高了!”
“好什么啊,看他多瘦啊……”
再站下去,就要有人上来搭话了。陶进缨撤回视线,插着兜往教室里走。
县小根本没有“一幢楼”的概念,只不过七八间并排拼起来的平房。
陶进缨沿着墙边走,眼睛往窗里望,已经看见了几个生面孔。
一直走到高年级班的窗边,陶进缨先是听到声音,然后才看到了人。
“一个颜色,加上一个事物,就是我们今天要写的小作文的标题。”
夏天的窗都大开着,声音从教室前面传出来。字正腔圆的,听不出有没有方言的味道,但又有种很特别的松散感,总之没有那些刚做小老师的拿腔拿调。
陶进缨在窗边停下,待人转过身在黑板前面站定,他才把人看全。
这个“老师”个子不低,头发比他长很多,刘海儿以一个自然的弧度垂在额间。头发是深茶色,衬出一对浓黑的弯眉。没有表情的时候,眼角都是微微向下弯着,有点笑眼的意思。
但他没有笑,一点要装出新老师亲和力的样子都没有。
这是个高年级班,学生们已经掌握了基本的文字运用能力,写一个命题类型的小作文自然不是需要费心教的。但学生们从没有收到这样一个命题方式——一个活的命题。
黑板上没有示例,学生们又紧张又兴奋。
“老师,”有个黑瘦的姑娘举起手来,“人是不是‘事物’啊?”
年轻老师笑了,微微一歪头,“什么样的人呢?”
也许是他弯弯的眉眼太有感染力,小姑娘也跟着笑了一下,有点羞涩道,“我奶奶。”
“嗯,”年轻老师点点头,接着问“你奶奶有形状,有颜色,有气味吗?”
小姑娘想了一下,说,“有!奶奶是葫芦形的,黄黄的葫芦,然后闻起来像灶台!”
听她这么说,班里的学生都咧着嘴笑,大概是被“葫芦”的比喻逗乐了。
年轻老师微挑眉毛,一副很惊喜的表情,“嗯,这不是很形象吗?既然你可以感觉到这么多特点,那么这个人也包括在我们所说的‘事物’里面。”
小姑娘转转眼珠,若有所思起来。
经过这么一个例子,其他人也放宽自己的想象,开始在印象里找词。
一个颜色,加一个事物。这样的命题可以产出无数个结果。陶进缨不由自主地也在脑子里搜索起词来。他碰到裤兜里的纸盒,“红湖”两个字蹦到眼前。
红湖。是符合命题要求了,可他根本没见过红色的湖。再说,这世上真有红色的湖吗?
如果是《红湖》,这篇小作文该怎么写呢?
陶进缨没意识到自己入了神,直到一声乍响的“叮铃”在他头顶大作,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这时,那年轻老师恰好向窗外望过来。几乎要和他对上视线的一瞬,陶进缨立刻转过身去,把自己从窗边挪开。
铃声还没落,他贴着墙呆立,心脏擂鼓般跳动。
这他妈是在干什么??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把关于红湖和里面那个大学生的概念一并吞到肚子里,趁着学生还没大批从教室里出来,插着兜快步朝大门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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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兰拖拉着朝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书,边走边垂着头看几个字。
陶进缨在院子里洗菜,边换水边嗤笑道,“这回语文能上85吧?”
季兰不理他,走到大门口突然停下,盯着书念念有词。
念了不知道什么,像是个人名儿,反复滚动几遍,然后脸上皱成一团。
“啥呀——缨子哥,你看这词儿是啥意思?”
她快步走到水池边,把书举给他看,指尖指着两个字——御姐。
“不是,姐我明白,这‘chu’是啥意思?”
陶进缨甩甩手上的水,把这书的封面往上一翻,看见一个五彩斑斓花团锦簇的画面,上面五个闪光花体字——青涩罗曼史。
啧。以为她看的是什么经典文学呢,一脸严肃的劲儿。合着是言情小说。
不过愿意看书就不错了,不能打击孩子积极性。
他憋住笑,指着“御”字道,“这念‘yu’,四声,意思可多,自个儿查字典去。”
季兰似懂非懂点头,又跺跺脚,“不是,那这词儿到底啥意思?男主角为啥叫这个女生‘御姐’?你们男生应该知道吧?”
非要往透了问的话,陶进缨也是盲区一片。他平时不怎么看漫画,钱小山他们从县里书铺里租来看,他也瞄过几眼,但从没深究过。更别说各种启蒙意味浓厚的小说。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
季兰着急弄懂意思好往下看,问了个啥都不知道的,狠狠白他一眼,“你就装吧。”
其实硬往下看也没问题,倒也不影响理解情节,就是特别想知道在男生的体系里,都是怎么描述女生的——得了,下学期抓个班上的男生问问。
季兰要往屋里走,又被陶进缨叫住。
“哎,这书哪儿借的?”
“驿站啊。”季兰说。
驿站?
看他一脸三不知,季兰举起书来,把书脊展示给他。
“我们支教老师带来的书,说是流动图书驿站嘛,咱们这儿是第一站,每半年流动一次。”
书脊上贴着一个绿色的圆标签,大概是给书做编号的标识。
“这驿站在哪儿?”陶进缨问。
“赵姨那儿啊,老师说那边是村里的中心,人来人往的借书方便。”季兰说。
这几天他都在家里呆着,这些支教老师居然又弄了这么一出?
陶进缨想起那天下午在操场看到的一堆人,大概就是“流动的书”?
他心里胡乱想着,嘴边就带起笑来。季兰古怪地看着他,嘟囔着进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笑完觉得没意思,就继续洗菜。
这就是林湾大的高材生啊,简直要刷新这个县的文化生活了。
他突然有点好奇,大学生都看什么书?
“那个驿站怎么借书啊?”他扭头朝屋里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