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
无论如何希望你喜欢。
陶进缨第五遍念这段话,同时想起这句话。感到异常烦躁。
根本看不懂。整本书不只是“艰涩”足以概括的。他还读出了莫名其妙,总之是囫囵。
高二的日子过得飞快,日日同昨日类似,十月一到,冬天近在咫尺。
他想起家里小衣柜上的一小摞书。
生活一成不变,除了那些每个月多出来的东西。
陈霖送他的书放在右边,那个人寄来的书放在左边。和陈霖不同,那个人寄的书类型领域不固定,从文学到哲学到历史,从小说到科普书到地理杂志,每次倒是都觉得新鲜。
袁鞍把他的照片洗出来了,送给他的那张,被他当作书签夹在《西绪弗斯的神话》里。
有些书读不懂的时候,他就一遍遍读,不只默读,还要读出声,直到能背出来。他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一心认为滚瓜烂熟了就有某天的顿悟。
除了照片,他还在书里夹了各种其他东西,比如烟盒里的衬纸,一小截压扁的烟头,一枚裹着线的小纽扣,从课本上剪下来的某个漫画小人儿。
当然,还有他扔了又捡回来的那封信。
后来的几封信里,他不再说什么实质的话,几乎都是简单的一句:希望你喜欢,祝好。
是因为从没有收到过回信吗?可没收到回信为什么不问,为什么还要坚持寄?
陶进缨把胳膊垫在脑后,下意识从嘴里念出来一串数字。
12865677892
那是信封上留下的手机号,他永远不可能打通的一串数字。
陶进缨任由自己出神,根本没注意前一节课已经下了。
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还在黑板上挂着,下面还有一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上高二以来时间赶着时间跑,老师把两节内容叠起来讲也是经常的事。
他恍惚看到课本上的标题——《滕王阁序》和《赤壁赋》,脑子里是西绪弗斯推着巨石向山顶走的画面。那是一种从何而来的惩罚?
教室后面有人叫他,是季兰。
县小放学早,季兰顺路就来找他一起回家,尤其秋冬天短,送她回家也比较放心。
“我终于明白了!”季兰看着台上老师不在了,熟人儿似的进他们班来,拽住他的校服袖子甩。
“明白什么了?”陶进缨没理她,被她一边扯着袖子一边埋头收拾书包。
其实没什么要收拾的,桌斗里全是无关内容,桌面上的课本他从来不带走,所以只是把那本西绪弗斯装进破书包里,外加带饭的铁盒。
“我知道‘御姐’是什么了!”季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来回扑闪,透着一点狡黠。
陶进缨拎包的手一滞,哭笑不得地把她手解下去。
“你说吧,是什么?”
两个人出了班门往楼下走,正巧走廊上迎面走过来一群女孩儿,和陶进缨同年级不同班的。看见他走过去,几个原本喧闹雀跃的女孩忽然就安静下来,你拉拉我我推推你。
季兰沉吟几秒,忽然道,“喏,就像最左边那个红书包的姐姐,她这种属于‘萝莉’,比较可爱,个子小。然后中间那个头发很长的姐姐就是‘御姐’。”
想起来该捂住这丫头嘴的时候,已经晚了。陶进缨一抬头,对上几双惊讶的眼睛,心里尴尬劲儿都起来了。这丫头嗓门儿是从来都大。
几个女孩脸上一阵红地走过去,周围有几个听见这番评论的男生都一脸了然。
这些词汇早就在各种盗版言情小说和漫画里满天飞了,高中的男生女生很少有不知道的。
“行了行了你自己知道就得了。”陶进缨叹了口气,手掌按在季兰脑袋上,把人加速往楼外面拎。
季兰正对自己刚才的一番学以致用满意得不得了,两条腿飞快倒腾,倒也跟上她哥的步伐。
快走到柳江巷子的时候,陶进缨才察觉到今天有点不对劲儿。
丁健、钱小山和于智那几个今天一水儿没去上课,一路上也没见人影,不知道又跑哪儿疯去了。
正想着,就看到赵姨从小卖部晃出来,脸上喜气洋洋。
季兰加速跑过去,大叫一声,“赵姨今天真漂亮!”然后就蹿进屋直冲挂着小贴片儿那面墙去了。
赵姨被她这么风风火火一闹,脸上更是笑开了去,嗔道,“小嘴儿喜甜!”
见他拎着两个包走过来,赵姨笑道,“缨子,放学啦?”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陶进缨见她难得这么喜,脸上也染上点笑意。
“啧,”赵姨把一双眼挑起来,“这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神经真是不搭噶……你瞅瞅你赵姨穿的什么!”
她这么一嗔怪,陶进缨才发现她穿了一件新裙子,大团大团的红蓝花朵,簇拥在她略微走形的身上。样式说不上多衬人,但贵在簇新。
“好看啊!”陶进缨把语调扬起来,又问,“姨夫送的?”
赵姨神神秘秘地点头,眼睛往不远处扑克桌边上飞。
“你姨夫去南市场批货,在百货楼买的。”
陶进缨顺着她的眼神望,看见“姨夫”坐在树下面给几个打牌的人当参谋。
所谓的姨夫,也是前段时间才突然出现的。原来是小食品经销商,总往鸿雁跑,一来二去就和赵姨熟起来。赵姨快四十岁的年纪没结婚,两个人倒是快速定下来,准备秋末就办酒。
“姨夫眼光好。”陶进缨笑道。
季兰扎进去就没动静,指不定又迷上哪个小贴纸了。
刚想进去催,就看见人自己走出来了。校服褂子里鼓囊着不知道揣了什么,绷着个脸。
出来也不叫人,自己径直往柳江巷子走,跟附了体似的。
赵姨没注意她,陶进缨跟她打个招呼,拎起两人的书包跟上去。
“怎么不叫我一声?”
季兰不理人,一直等到进了巷子,身后相对形成一个夹角之后,才松下来。
“呼——”
陶进缨皱着眉看她,不知道她又自己演什么呢。
“你看这是啥?”她神秘兮兮从肚子里掏出来一本书,递给他看。
那是一本漫画书,封面上画着一堆长着翅膀穿得很少的小人儿。漫画名儿是《诸神》。
大概就是幻想了一下神话诸神的人形,然后讲他们神界和人界各种复杂的故事。
这漫画最近特别火,能从各种渠道弄到的,早就在学校传烂了。
陶进缨没多大兴趣,又递给她,“哪儿来的?”
季兰宝贝似的接过去,从他手里拎过书包,把书郑重地放进去,笑嘻嘻道,“赵姨压箱底儿的,还有个壳子,我没拿。”
压箱底儿?
陶进缨下意识一怔。每次寄来给他的书和信都被混在赵姨堆货的地方,很容易被弄到箱底儿去。他五次有三次是直接到箱底儿去翻找,一找一个准儿。
“那壳子什么样的?”陶进缨追问。
季兰敷衍道,“就是你收的那种信封嘛,挺大的,牛皮纸的。”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不是寄给他的东西,季兰那边就忽然传出来一阵尖叫。
钱小山、丁健和于智三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围着季兰,伸手要抢她书包。
“看一眼能死啊!”丁健个子最高,居高临下地蔑着季兰,伸手推了她一把。
季兰朝后一个趔趄,不屈不挠地把书包护在胸前,尖叫,“不!给!”
于智发育不怎么样,也就和季兰站一块儿显得高点儿,这时候也气焰汹汹,弓着腰死命抓季兰指头,要掰开她护着书包的架势。
钱小山懒得动手,靠在一边儿端起个肩,一副指挥若定的样子。
这三个人蹦得太突然,要么就是早埋伏在这儿盯着他们了,要么就是一直跟在他们后面。
而他今天一直心不在焉,根本就没发觉。
看他走过去,两个主力略微一松神,朝后退了退,但手上没放。
陶进缨虽然比他们都高,但未必比他们结实。这是他们的第一个下意识反应。
钱小山岿然不动,脸上除了理直气壮还有几分气定神闲。陶进缨瞄他一眼就知道,这货还叫了其他人。而且他们马上就来了。
“本来要借,这小贱人不好好说话,不怪我们嗷。”
钱小山学着电影里周润发的表情,把眼睛一眯。
“放手。”
陶进缨冷着脸走到季兰旁边,把手搭在丁健和于智的手上。
被抓住的手指节一阵脆痛,两人忍不住“嗷”地叫出声来。
“草,陶进缨你他妈装了铁筋儿吗你?!”
两个人的手一松,季兰赶紧把书包往怀里收了收,跑到陶进缨身后远处。
三个人脸上顿时都不好看,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他们见过陶进缨身上长着一层腱子肉。
最近他们总能在操场上看见他,练跳高,练短跑,完事手里举个砖头从肩后往前挥,一练就是一晚上。忒他妈吓人。
想到这一节,几个人心里其实已经怂了。奈何抢书一事已至半途,骑虎难下。
钱小山正磨得牙痒痒的时候,又有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往这边来了。
三个人如遇大赦,张牙舞爪又准备开展新一轮进攻。却见陶进缨把手里的书包往后一扔,长腿一晃直奔钱小山去,猛地钳住他一双胳膊,拿膝盖一顶就将人翻压在地上。
两个刚来的从车上蹦下来,甚至没来得及定神,就看到这么一幕。
丁健和于智就更别提了,张着嘴巴怔在一处,仿佛被定了形。
钱小山一脸懵逼,只感到后背传来一阵扯痛,身上最柔软的小肚子已经着了地。这个姿势,他用狠了力气想撑起来都无济于事。
“你刚才叫她什么?”
钱小山听到头顶后方传来陶进缨的声音,又凉又硬。他幻想陶进缨手里正举着一块砖头,下一秒就要往他后脑上招呼,后脖子不禁一阵凉嗖。
钱小山来回折腾,一张圆脸都憋红了,也找不到上方压力的任何破绽。
不打架不觉得,一打就知道武侠小说里全他妈骗人!
陶进缨将全身的力气都坠在他后腰上,将他发力点拦腰制住。此刻完全不理会他的扭曲,伸手压在他后颈上,又问了一遍,“你刚才叫她什么?”
“草!”
钱小山怒吼一声,侧着脸叫人,“你们他妈的来看戏的??”
四个人这才回过神来,但又互相看看,谁也不敢上前去。
陶进缨这时候也就是压着钱小山,抓着他脖子,倒也没动手打人……
“山哥,要么就……要么就算了吧……”于智躲在墙边儿,小声道。
另外三个也见坡下驴,“山哥,你,你不行道个歉……”
话说到这份儿上,钱小山对所谓援手彻底绝望,一腔羞愤涌上头。
正待要往后蛹,慌忙里听见“咔嚓”一声在不远处响起。
这声音一落,几个人确认不是钱小山哪个关节折了,这才反应过来,往巷子一个小岔口看去。
只见一个摄影师模样的人放下手里的相机,张牙舞爪道,“诶呀小朋友们,多大愁多大怨啊,快起来,到饭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