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鞍看着陶进缨冰成一块铁板儿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刚才地上那小胖子站起来的时候说了句话,让他很在意。
“没爹妈的衰货,疯起来真他妈不要命。”
那是在说陶进缨?
陶进缨听见了,但是没动静。人已经拉开了,小姑娘上去拉他的手,他整个人像从冷柜里拿出来的冻肉干,一下朝里面缩进去,团团冷雾。
季兰头绳都掉在地上,自己没发现,还是那摄影大叔给捡起来的。
她看见陶进缨的脸色,心里觉得害怕。上去拉他手,紧紧攥着,除此之外不知道怎么办。
书包里的漫画书还好好地在着,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拉开书包把书掏出来。
中间某页里夹着一张纸,刚才在那个牛皮纸信封里看到的,顺手塞进去了。
她伸手把纸递给陶进缨,小声说,“哥,这个你看看有用不?”
陶进缨默不作声把东西接过去,光是手指对纸张的触感,就明白那是随着书一起的信。
又是什么?希望你喜欢。无论如何。祝好?
说到底,不是他的“希望”,也置换不成他的“无论如何”。
他脑子里闪过念头,想把手里的东西扬出去。可是手上的动作却依循着肌肉记忆,把折好的信纸展开,摊在手掌间。
触目的一瞬,陶进缨身体一僵。
这回不是那熟悉的两行字,而是满满一页的字。字是熟悉的,间架宽展,笔画舒扬,但一行行排在一起就能看出对方书写时的不平静。
[我觉得我全身的细胞都是坏死的。
对不起,给你传播这种负面情绪。
你听说过“科学怪人”吗?就类似那样,能跑能跳,却很难思考。
今天上鉴赏课,我睡得很深,梦见我在橙红色的水里,像块标本。我写的信一封封浮在水面,我害怕上面的墨水被泡散,挣扎着去捞,结果抓到手里就变成了棉絮。
过去我害怕和你说太多,怕自己下意识把你当成树洞,尽倒些不好的东西。但今天看到这本漫画,想到人对“神”的诸多想象臣服,觉得愚蠢、糟糕且不堪。信仰有时候可以演成很俗套的剧情——神像倒塌,香火中断,黏糊糊甩不掉,但也不能再成立。是不是很不值得?
下回想给你寄的书,叫《信力》。本来以为是不入流的鸡汤畅销书,随手翻开看了,居然觉得比造神论更实在。它不叫你信任何一种偶像,而是只信你自己。信你的本能,信你的生命力,信“相信”本身。此外它说:无论多少“爱”,都不等于“救”。那么还能怎么办?我还是迷茫。
不管怎么写,也还是有不能说出口的话。但还是谢谢你看到这里。
如果某天,也许你弄懂了,请你一定告诉我你的理解——或不解——我也期待听见。
祝好。付粥。]
很奇怪。陶进缨捧着信,相信自己都看懂了。
那些奇怪的陌生的词语,他讲述的奇怪的梦,他似乎都潜意识地理解了。
因而,他也同样感受到信里的悲伤。那是无法理解自我的郁结,是对复杂外在现实的迷惘。
无论对错,这是他直觉的判断。
他忽然冷静下来。刚才涌上心脑的血和气缓缓疏解,和作一团。
其实钱小山说得没错。他就是不要命。不,应该说他就是得不要命。他得把“不要命”当成一种方法,而不是一种现状。
说实话,他当下还做不到所谓的相信自己,更不要提相信“相信”,但他恍惚抓住了一条绳子,他直觉只要抓住它往前走,就能走到不一样的地方去。
“不一样”,是他现在急切渴求的局面。
他渴望,离开这个地方。
袁鞍跟着他俩到了家门口,看着人好好地进去,也就松了口气。陶进缨没理他,倒是小姑娘扭头和他招招手,说了句“叔叔再见。”
季兰看着一言不发的陶进缨,心里坠坠的。本以为他会径直拐回自己家,没想到却跟着她走过来。
“福哥,”陶进缨一进她们家门,就冲她爸道,“我想借点儿钱。”
她爸正躺着听广播,听他突然来这么一句,赶紧直起身,愣愣道,“怎么的?出什么事儿了?”
陶进缨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想找老师补课。”
******
“我去天台晾衣服,你们有要收的吗?”吕岩端着一个大盆儿问。
其余三人都摇头。连着一周的大晴天,该晾的都晾过了,不该晒的也晒了几轮了。
距离哲学系肖迟跳楼事件过去已经半个月了。可笑的是,事情发生前后一周雪下得很坚决,停得倒是也迅速,居然晴阳披空了一整周。
吕岩自己出门去了。剩下三个人都恹恹的,丝毫没有晴天的雀跃感。
付粥强迫自己从床上坐起来,眼睛一朝窗户转,就吸血鬼似的扎得慌。他伸手把窗帘拉上。
洗漱完穿好衣服,已经过了午饭的点儿。付粥感觉不到饿,或者说他索性拒绝承认饿,恶作剧一样对待自己。就像林峰说的:“反正都一样。”
打开手机,群里的消息又是爆炸似的蹿出来,翻来覆去就一个宏旨——时老师失踪了。
这不是说他旷课那么简单,而是里里外外找不到人的那种失踪。
付粥面无表情地翻完全部消息,浏览过他们的一百种猜测,想象有人此刻正在以此为素材编织这次参加新青年文学奖比赛的作品……一种奇异的麻木感使他平静。
他放下手机,扭头看眼窗帘缝隙透出的日光。
既然是晴天,还是出去走走吧。
莫名其妙走到老文艺楼的时候,付粥心想,他其实并不喜欢时南江。
比如说现在他就一点儿都不关心他的死活。他心里甚至有隐隐的期待,希望时南江就此消失。
他会把他所有书都扔了,装作从没读过。
地上的雪半化不化,踏上去偶尔就能踩出污黑的水花来。
走到楼门口,付粥停下,又毫无目的地转身打算离开。
“付粥。”
突然有人在身后叫他。他转身,对上一双乱糟糟的眼。是凌菲。
凌菲穿得很少,却不知道冷似的,瘦条条立在黑暗的大厅里,脸上除了病态的红别无颜色。
她一动不动,没有靠近,也没离开,只是说,“他死了。”
付粥一声不吭。
凌菲平日坚实的声音不见了,此刻只是一缕回声,存在大厅四壁,播放给他听。
凌菲说话从来不隐喻。她说是死了,那就是死了。
不过这“TA”是谁呢?可能是她养的那只白猫。也可能是——
“不是剧本。”凌菲又说。
实感是没有的。付粥飘然走过操场,走回宿舍楼下,迎面碰到宿管阿姨。
“诶?621的付粥是吧?收发室有你的信!”
纵然没有实感,付粥还是相信自己的身体本能,它完整无瑕,功能良好,看不出破绽。
信封很厚重,付粥当下将东西拆开,甚至没看清寄信人的信息。
一沓稿纸,红栏白底,墨蓝色的碳素笔字迹。他草草翻阅,大概有40多页。
除此之外,付粥还掏出来一个小铁块儿。枪黑色的喷层,复古的打火机样式。如果说有什么特点,那就是有一面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几根简单的曲线,似乎是一双脚,踩在火苗上。
那火苗几乎是瞬间就勾燃了他脑袋里的引线。
他记得,这是时南江一直在用的打火机。
付粥弹开盖子,拿拇指转擦打火轮,却只看到微弱的一小簇淡蓝光焰,没支撑多久就冷灭了。
心脏在胸腔里撞击起来。撞得他一阵发闷。
他匆忙去翻刚才被他随手放在一边的信封,封皮上的地址很陌生,寄信人的名字写着: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