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中一楼的小礼堂里座无虚席。
“和你讲放到操场上去开嘛,你看现在挤死了!”
教导主任兼全校的大“生活委员”忙着引导学生入座,一边和副校长抱怨。
副校长对她直来直往的语气见怪不怪,“哪有时间安排,咱们那位书记想一出是一出,不知道从哪里又找来一个医生,我就不明白,医生有什么好请来讲座的?”
说是这么说,在看到李书记引着人往礼堂大门走的时候,他还是快步迎上去,殷勤笑道,“哎呀李书记,陶医生,两位辛苦辛苦,孩子们还在入场,先请陶老师坐坐,大概十分钟后就可以开始!”
陶述春为难地笑笑,扫了一眼局促的小礼堂和正从侧门鱼贯进入的县中学生们。
他来之前只是联系县政府卫生部门说明来意,让他们知会他的研究意图和计划。结果在一帮当地领导面前坐了一会儿,就被合计出个“公共卫生安全教育讲座”,托的是渝江一院的名声。
要再早点儿来,他未必会引起他们的什么注意。刚巧前几天下发了做好公共卫生安全教育普及的要求,他们正愁小县城意识资源都有限,他一亮渝一院的工作证,可不就是瞌睡了给了个枕头么。
本来只想安安静静搞搞调研,现在成了赶鸭子上架,非讲不可了。
但他知道,待会儿他想讲的,和这帮人的期待恐怕有不小差距。
嫉妒和羡慕是不容易分清的。
送陈霖走后回来,陶进缨凡在路上看见类似大巴的车,脑子里就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林湾门口的那幕。他们脸上的城市学生味儿、他们从头发丝儿透露出来的松弛劲儿、他们打闹中的相互亲切……全都是他一遍遍闪回的素材。
还有那个“老师”,和围绕在他身边的一切。
嫉妒和羡慕是不容易分清的。陶进缨试图剖析自己的动机,痛苦地发现,那只是赤裸的欲望。
没有高尚的对知识的天然渴望,没有纯净的对探索世界的梦想,有的只是想从一种厌倦里挣脱出来的欲望,不管能更换到什么处境,只要不是当下这个就行。
这样可不行。陶进缨心中对自己嗤笑。
按照励志小说的统一内核看,如果主人公心里缺乏真正的激情,即便通过努力实现了突破,最后也会受困,或困于失败,或困于成功。
他不想成功,也不想失败,他只想离开。
小礼堂座位有限,学生让座给老师,高年级让座给低年级,陶进缨他们高二高三的,有很多人只好站在最后一排或过道的缝隙里。
来不及做横幅,就是副校长上台讲了下讲座的主题,介绍了陶述春的身份,话筒就转交了。
学生们仰着脸看陶述春上台,只看出他身上的陌生气息,看不出他脸上的无奈。
“同学们好。”头发半花不白的“大爷”一开口,他们就又觉出他音调和语言习惯的陌生。
陶述春是大城市里大医院的医生,这个概念在他们脑中等同于春晚节目里的主持人,是给国家办事儿的,体面正派。但看这大爷的穿着,又不觉得特别隔阂,好像没隔着屏幕。
小礼堂采光设计不好,台上一开灯,台下就朦朦一片黑,陶述春自然读不出这帮孩子的心思。他的心思其实还在自己的研究上。
“首先要说一个,和大家的想法不太一样的事。”陶述春说。
场内一径沉默。县中的学生早就没了小学时候的活泼劲儿,一个个东倒西歪、交头接耳,场下听到的都是班主任们管纪律的声音。
“我和大家想到的医生不太一样,他们只管身体疾病,而我还治疗心理疾病。”
“我们总知道人会感冒,但是有没有同学知道,人的心也会感冒?”
这话一出,场下的骚动更多了。学生们明显被勾起了好奇心,但没有人敢说话。
陶述春顿了一下,将目光投向小礼堂虚掩着的门。在半透不透的一束光线里,他看到门边的一双眼。那双眼很亮,通过不长不短的距离向他直视过来,他读不出其中的态度。
“如同感冒有轻有重,人心灵的感冒也有轻有重,有时候自己察觉不到,有时候察觉到了也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病啊?可能会这样疑问……”
“我想问问同学们,你们自己,或者家里人,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没有什么缘故就觉得困倦、没力气、心情很疲惫?”
“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该怎么办呢?——这就是我今天想给大家讲的内容。”
“这陶医生……是哪个科的?”身侧的教导主任低声问高三班主任。
“不知道啊,听起来像是心理医生,人家渝江的大医院毕竟和国际接轨的嘞!”
“心理医生?那不都是唬人的嘛?不过我听说都是有钱人请心理医生的多,国外心理医生赚得狠呐!”
陶进缨靠着墙,将上半身收住,尽可能和其他人撤开距离,但这个拥挤的氛围还是让他烦躁。
这烦躁之中,又有些陌生的感触,令他抵在墙上的背腔感到心脏的强烈跳动。
渝江。医生。感冒。心理疾病。
一连串半生不熟的词汇在他脑子里滚动,终于将循环往复的大巴冲淡了、赶跑了。
他直觉到,他对台上这个医生有好感。
给人治病的,不管是治什么,总归让他觉得可靠。
他喜欢那种凭自己本事给别人解决麻烦事儿的人。
“是不是得想想以后要干什么了?”
赵姨的话从去年高一滚到现在,本来都被他扔在犄角旮旯了,现在又突兀地冒出来。
他呢。陶进缨想。那个支教老师,他用不用思考这个问题?
像他那样从最厉害的大学毕业的人,会想去干什么?
那个一直给他寄书信的人呢?他又在做什么?
他多么渴望一个完整的样本,或者谁来告诉他,他可以如何。
讲座结束,副校长和教导主任一起上台迎陶述春,要他待会儿一起去书记家吃饭。
陶述春赶忙摆手谢辞,“不给几位添麻烦了,昨天刚到,晚上还得整理一下明天调研的材料。”
他看出几个人脸上犹豫和猜疑的神情,料想他们对他刚才的讲座接纳不多。见怪不怪,倒也是他这些年已经形成的习惯。心理卫生在社会上的认知度就不高,更不要提一些文化结构里长久积累下来的偏见和污名化误解,开启研究的那天他就知道这条路还很长。
几个人也就不再劝,送他出了小礼堂。
快走出县中大门的时候,陶述春才注意到背后缀着的“尾巴”。
他掉转身去,有些意外。
意外,是意外在他刚才的一个猜想的印证——他在那双门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呼应,某种让演讲者备受鼓舞的流动,那是他一直以来推崇的理念——互动。
虽然只是一瞬的对视,陶述春还是辨认出,那是一双想要问问题的眼睛。里面充满了灼热的、滚烫的“为什么”“怎么办”,让他想起青少年时期的自己。
但他没想到,那孩子居然真的会来找他。
陶述春自己身量中等,和面前的少年面对面,还得微微仰一下头。
少年见他突然折身,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也停下脚。
陶述春打量他一遍,立刻就看出他青涩皮囊下深重的心思。
陶进缨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的帆布鞋,他微微一抬眼,看到对面医生也穿着一双布鞋。
“这几天雨多,穿布鞋不好走。”陶进缨听到自己说。
陶述春以为他至少要自我介绍一下,冷不丁听了一句“忠告”,心里又软了几分。
他笑回,“你不是也穿布鞋?”
陶进缨噎了一下,就不说话,胸腔里心如擂鼓。
真的和人家面对面了,心里又怕,怕自己说出什么蠢话,让人家觉得村县的小屁孩痴愚。
陶述春在心里叹了口气。脆弱敏感的年纪。
“小朋友,你对我刚刚讲的东西感兴趣?还是有什么困惑?”
“我没困惑。”陶进缨很快回答。
“那是你父母有什么不舒服?”陶述春没有在意,进一步问。
“我没父母。”陶进缨依旧很快回答。
陶述春一怔,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这孩子不是出于故意的顽皮才“排比”。
见对面头发半白的人被自己弄得不知怎么办,陶进缨终于受不了自己的词不达意,极不自在地抓抓脑后的头发。
“医……生,我是想问,如果以后想做和你一样的事,我要怎么,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