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进缨所说的老朋友,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叔,穿着简易道袍,面容平和,眉毛半黑半白地垂下尾巴,还真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
陶进缨领着他往大叔的摊位前一站,大叔看是熟人,笑吟吟从身后拿出两把折叠马扎儿。
“小朋友,很久不见。”
话是对付粥说的,让他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您认得我?”
本想会不会是一句客套的话,毕竟他们喜欢称年轻人小友之类的。奈何那大叔双眼透透地看向他,分明是一副认出人的表情。
“当然认得,我们有过机缘,但你忘了。”
付粥挑起眉看向陶进缨,他只是笑,不说什么。
付粥也就理所当然地想,他的生活范围离不开林湾大,上学时候也常走天桥,这位大叔不似俗人,见过他、记住他的脸,倒也不稀奇。
大叔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和陶进缨闲聊了两句。付粥就自顾自坐着,望向天桥下穿梭成光龙的车流,脑子里晃着刚刚那个小陆的影子。
他就知道,陶进缨这种人,不可能没人追。眼见着和别人拉着手了,人家都锲而不舍地约他。他真就能不心动?何况还长得那么好看。
想着,付粥就摇头。没道理。不可能。
他偏眼看陶进缨,一张淡得能直接脱模印成金币的脸,根本看不出情绪变动。偏偏就是这种传递不了信息的样子,让他心里总是慌张,反覆,重建信念,而后推翻,重建,再推翻。
“怎么了?”陶进缨突然朝他伸手,想碰他头发,他下意识一闪,从沉想中脱出。
躲完就后悔了,朝陶进缨看。
“生气了?”陶进缨问。
“没,我生什么气。”
付粥不自在地扭扭屁股,小马扎发出“咯吱”一声。
要说生气,也是气自己别扭,扭得跟tm弹簧似的。
陶进缨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把手机屏幕举他脸跟前儿。
“你看看。”
付粥一抬眼,对上一张拉长的脸,满满写着“我不高兴”。
付粥:……
陶进缨又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泄气似地垂头笑了一下。
“有时候觉得挺不真实的。”
付粥心里咯噔一下,被谁攥了一把,拧出来湿嗒嗒的情绪。
“八年前,”一旁的道士大叔忽然开口,“小朋友你问我,你是不是天生克人的命,我告诉你什么,你还记得吗?”
暖绒的风架于春夜的冷空气之上,不偏不倚挟地而起,从付粥脸侧和肩上越过去。
他下意识闭上眼,越过天桥向上空漂浮而起。有什么东西沉在记忆里,绝对有什么。可是看不见,不知道怎么找,没有索引号。他只能听到心脏不规律地时跳时滞。
八年前。天桥。算命的。命。
八年不是什么特别长的时间,不是那种长到忘得这么干净的时间,可怎么这么漫漶不清?
手机忽然在兜里震动。付粥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想挂断,却在看到屏幕上来电显示的一瞬停下。
“唐姐。”他喃喃道,抬头看向陶进缨。
陶进缨冲道士点了点头,把付粥从小马扎上拉起来,“走,到下面去说。”
*****
进云纵大门前已经是21点,付粥第五次给邱蓝打电话,没人接。
按说这事儿是因她而起,但是联系不上人也没办法,只好后面再给她转达。
保安在前面引路,付粥扭头问陶进缨,“那些证明材料你准备得怎么样?”
证明材料就是指袁鞍、季兰和于智他们的“证言”。另外,就是作为最直接物证的照片。前天他们俩拿到袁鞍发过来的底片,果不其然还有当时“巷战”前后的很多抓拍。
基本上可以连成连环画儿,能看出来事情的逻辑顺序。每个照片的元数据都有记录,时间线一目了然。谁先挑衅,谁占情理,还是比较明确的。
“基本弄好了,今晚拿到学校。”陶进缨走在他身后一侧,隔着他和后面跟得很紧的保安。
大概是上次发布会事件后,唐隽加强了集团大楼的安保。
说完,陶进缨偏头看付粥的侧脸,看到他表情又恢复如常。来的路上也没再问大叔说的那番话,像是忘了这回事儿了。
“嗯,”付粥点头,看了眼前面的保安,突然想起来什么。
“啧,我说怎么那么眼熟,”他扭头道,“昨天见那于智,我当时就觉得眼熟,合着我真见过。”
听他这么说,陶进缨一怔,“你……什么时候见过?”
付粥看了眼前后的两个保安。
前面就到唐隽的私人电梯了,按规定他们就不会再跟着。
果然,两个人把人送到电梯前,帮他们按了楼层就离开了。
“前几周我来听发布会,那个泼唐姐奶茶的,和于智特别像。”电梯完全关上,付粥才接着说。
“但我不能完全确定,他当时戴了帽子口罩,我只能记住体型体态,也可能感觉错了。”付粥补充道。
“有可能,”陶进缨道,“从乡下来,孤身,无业,有一个看病的妈,炮灰猎人一看一个准,而且用过即弃,不用给多少钱,很方便。”
付粥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这些大集团的水不知道多深,随便抓个炮灰真的分分钟。
电梯在十层停下,秘书小姐在门口等候,带两人走进唐隽的办公室。
刚一进门就对上一展屏风,付粥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见有,大概是新添的。
屏风后是一组对坐的沙发,透过薄纱能看见后面有两个人坐着聊天。
“唐姐,”付粥走在前面,带陶进缨绕过屏风,唤了一声。
正要转头把陶进缨介绍给她,就看见后面的人神色一僵。
“白小姐?”陶进缨微睁双眼。
白小姐?
付粥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才发现另一个在唐姐对面坐着的女人。
唐隽原本半倚在沙发上微眯着眼,此时坐起身来,笑道,“怎么小付,你这位朋友认识我这位朋友?”
付粥自然是迷茫,看向陶进缨,等着他解释。
没等陶进缨张口,被叫做“白小姐”的女人转过身来,一头浅紫色短发,五官十分精致。
看到陶进缨,她侧了侧头,眨眼道,“陶博士,真是不好意思,最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呢。”
陶进缨看起来并不惊讶,但也没有回应她。
白幼鱼让出另一半沙发,坐到唐隽同侧去,付粥和陶进缨便一同在她的原位坐下去。
唐隽没有直接进入主题,倒是对白幼鱼的话很感兴趣。
“白小姐和这位陶博士认识,倒是不认识小付?”她边说边用目光掠过陶进缨和付粥。
白幼鱼先是看了付粥一眼,又看向陶进缨,后者还是那张风雨不惊的脸。
“惭愧,只认识陶博士,还一直给陶博士添麻烦。”她一双圆眼滚出几分天真来。
和戴着黑色长假发的时候很不同,那时陶进缨感受到她整个人的漂浮感。她说话时会冷不丁出神、中断,或者对某些话轮的进程视而不见。那种气质他在很多受抑郁情绪困扰的人身上见过,包括付粥,你对上他的眼睛,却发现他的视线落点并不在你身上。
而此时的白幼鱼,浑身散发着坚实的存在感,像从那个长发长裙的人体内掏出来的另一个人。
“白小姐没按照我爷爷给的治疗建议参加讲座,是因为最近太忙了吗?”
陶进缨冲她微微一笑,是标准的好医生配方。
白幼鱼神色一顿,发觉唐隽飘来的疑惑眼神。
她笑了一下,冲唐隽解释,“我报名参加了陶博士爷爷在林湾大创办的项目,有时候去上EMBA课程也会碰到陶博士。”
她没说什么项目。明明一见面就自己对照片风波“供认不讳”,却没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陶进缨几乎立刻得出结论。白幼鱼不愿意别人知道她在寻求心理治疗,却很不在乎坦陈她为了商业目的给别人造成的扰动。
唐隽了然地点点头,却也没有深问,看向付粥道:“上次你托我调查的事情,我已经有了大致的眉目”,说着,她看向白幼鱼,“其中一部分,还要请白小姐说明。”
闻言,白幼鱼垂下眼帘,“孟小冬,是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