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几乎是刚一出望切楼就洋洋洒洒起来。
付粥记不得这是不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他脑子里只有还没结束干净的冬天,和冬天那几场大雪。
好像每年都是这样,从冷硬的冬天过渡到春天,总要经历冗长的拖沓,没完没了。
还没到暖的时候,春雨也瑟瑟地冻人。陶进缨解开雨伞的绑带,哗啦,那柄巨大的红伞撑开来。
里外都是红。付粥被拉到伞底,紧紧挨着陶进缨,一偏头,看到他右侧下颌上一滴快要滑落的雨珠。
“哪儿来这么大的伞。”付粥嘀咕了一句,在伞下听起来瓮声瓮气。陶进缨没听见,突然伸出右臂从他身后环过去,收在腰上。
“刚打了车,出校门的时候应该正好到。”陶进缨说。
付粥想伸手去擦那滴水,然而再去看的时候,雨珠已经不见了。
其实伞很大,不挨这么近也不会淋到。但付粥想这大概就是真正的恋人会做的事——紧紧挨着对方。所以他头一次没下意识抗拒,好像身体终于形成了肌肉记忆。
反正他刚才就想抱抱他。这么想着,付粥又偏头看了陶进缨一眼。在红伞底下,他皮肤显得更白了。
付粥缓缓将左臂抬起来,轻轻环在陶进缨身后。
出租车停在林湾大正门口。陶进缨将付粥护着送到车里,然后半个身子踏进车里,朝内收伞。
红色的色块收束成一条线,把付粥眼前的水雾世界划开了一条缝。
周身时空似乎有一瞬极为迅速的震荡,他仿佛一条金鱼,有谁晃了晃他的玻璃缸。
在哪儿见过这么一片红色?在哪一场雨里?
陶进缨关上车门,把伞横放在脚下。司机招呼一声就开动,一边辨认地图方向,一边抱怨路况。
付粥摇摇头,不打算逼自己再想下去了。最近他有太多这样的瞬间,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如熟落了的果子,一个接一个砸在他头上,散发着某种香气,可就是想不出眉目。
陶进缨扭头看付粥,双肩几不可察地向下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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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合地点定在余高扬熟人开的一家粤菜店,浓淡份量适中,男女老少皆宜。
付粥和陶进缨径直到定好的房间,一推门,看见余高扬、邱蓝和两个女孩儿都到了,四个人都沉默着,氛围很闷。
余高扬和邱蓝冲两人点点头,然后又面向付籽,朝付粥抬了抬下巴。
付籽两只手乖乖地摆在大腿上,会了意,道,“哥,小陶哥。”
暂时没有下文。要是今天吃的是日料,付籽现在直接膝盖着地,用动作就什么都说了。
可是现在千头万绪,付籽又觉得不是说自己这点儿事的时候,就噎出个招呼来。
付粥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平静,靠着余高扬坐下来,“不着急,待会儿说。”
付籽脖子一缩,和付粥旁边的陶进缨对了对眼神。
陶进缨眼里含着笑,大概是安慰她。一般来说,付籽能从付粥话里听出里面的话,但今天却没什么话里话,也不像是“秋后算账”的意思。
余高扬顺势打圆场,“行,那人就到齐了,我让他们上菜,咱们边等边说。”
大家都点头,余高扬扫了一圈,冲付粥和陶进缨道,“我刚才大概了解了小米粥的情况,邱蓝和她俩是意外碰上的,这孩子是小米粥的同学,是叫方茧来着不?”
方茧点点头,朝陶进缨看了一眼,“是的,有个哥哥我见过。”
几个人通过眼神看出来,她见过的是陶进缨。
付籽也应和,“对,上回在方茧家,才知道小陶哥家也住华熙花园——旁边是我哥。”
后半句是转头跟方茧说的。
付粥扭头看陶进缨,他也正好看过来,两个人用眼神对话。
付粥:原来另一个家在华熙花园。
陶进缨: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几个人互相看看,气氛略显尴尬。毕竟确实是个奇怪的组合。
邱蓝依旧是精神恍惚的样子,眼神时而聚焦到面前的空盘子上,时而又飘散开来,没有焦点。
沉默了几秒,她开口,“孟小冬是故意让我查的。”
在座的人都知道孟小冬,毕竟他是把所有人牵连在这里的关键人。但只有邱蓝面对面见过孟小冬,其他人对他的印象只有一个模糊的影——18岁男孩,渝江大学第三届少年班成员,白虹资助的孤儿。
付粥脑子里浮现的是那则新闻页面。唐隽在近十年后还记得孟小冬,不知是因为什么特殊点,他上次没追问,现在倒是好奇起来。大概极为聪明的孩子都有令人记忆深刻的氛围。
一众人将目光聚到邱蓝脸上。
“关于孟小冬,我弄明白了几件事。”邱蓝说。
“第一,那天他拿白老师手机给我发消息,然后开车来带我走,是故意让我亲眼看到——全过程。他猜准我一定会查他,而且是比警方更疯狂地查他。”
“那天在车上,他交给我一份资料,就是我给付粥看的影印件。他故意引出白虹,让我觉得白虹肯定和白老师的死有关,推动我去找育孤院和白虹。”
“第二,孟小冬是故意杀人。原因很简单——想进监狱。”
几秒突然的沉默。
“抱歉,我需要——”
邱蓝朝两个女孩看了一眼,从侧兜掏出一盒烟。
付籽和方茧默默点头,相互攥着对方的手。
邱蓝将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燃,却不吸,有几秒又没了动静。
就在余高扬打算说点别的什么的时候,邱蓝终于动了动唇。
“我初步推测,孟小冬故意把自己搞进监狱,是为了逃避白虹。”
“第三,我觉得整件事里,白老师只是一个引子,孟小冬也是,背后针对的,是白虹。”
邱蓝拿起手机,调出了一个界面,推到桌子中间。
是一段录音。刚开始很嘈杂,似乎是与衣物摩擦的声音。十秒后,开始出现人声。一个温吞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前后一共能听清两句话:
“不急,慢慢来。”
“去谢谢他。”
文件播放完毕,邱蓝把手机收回来。
一旁的余高扬摸摸下巴,眉毛皱起来。
“这个声音我听过,应该就是白虹,邱蓝你怎么录到的?”
邱蓝:“就在育孤院外面,有一次他和一个女人在车库那边说话,被我听到了。”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陶进缨问。
邱蓝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揉了揉太阳穴,“记不太清,但又,总觉得她挺显眼的。”
“长发还是短发?”陶进缨问。
邱蓝:“长发。”
陶进缨:“黑发还是紫发?”
邱蓝:“黑发……但是,好像有紫色的挑染。”
陶进缨:“音色是?”
邱蓝忽然一顿,记忆清晰了。
“轻御音——啊,就是比御姐音轻快柔和一点,不知道你们听不听有声书或者广播剧——但是甜美之中又有颗粒感。声音和长相一样精致。”
付粥和陶进缨对视一眼,都明白这个和白虹说话的女人是谁了。
陶进缨点点头,又问余高扬,“高扬哥,孟小冬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余高扬点头,“这个孟小冬真的很奇怪,上周主动提出要求接受心理治疗,说自己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晚上总是做噩梦,还出现幻觉。”
陶进缨看了眼邱蓝说:“嗯,先不论真假,确实有一些暴力犯罪者在过程中也会受激。但我更倾向于——孟小冬的PTSD症状并非这次事件中产生,而在之前就已经形成。”
所有人都看向陶进缨,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所以——?”余高扬挠挠头。
付粥拿起自己和陶进缨的两双筷子,分成单支摆到桌面上。
“我们先把这几个人理一下。”
其他人顺着桌上的四只筷子齐齐看向付粥,而付粥又看向陶进缨,道:“你来?”
陶进缨点头,伸手把四只筷子分别点了一遍。
“核心事件里,一共有四个关键人物:孟小冬、白织、白幼鱼和白虹。”
“孟小冬、白幼鱼是满园育孤院一起长大的。孟小冬是白虹养的一群孩子里最聪明的,也曾经作为天才少年帮白虹积累了丰厚的慈善家的名声。白幼鱼——就是录音里的那个女人,以智满科技CEO的身份帮助白虹运营各类资产,表面相互独立,实际上是白虹的造血机。”
“而这对姐弟成年前的关系就已经非常紧密——换句话说,他们两个既与白虹深深纠缠,某种程度让白虹离不开他们——但同时也是他最忌惮、最想控制的人。”
陶进缨顿了顿,将两只筷子交叠成“X”形放在桌上,转向余高扬道,“这对姐弟的精神状态明显偏离正常范围,其中白幼鱼还出现了人格分裂前兆症状。初步推测,白虹在他们的幼童阶段很可能长期使用过肢体或心理暴力手段对两人加以控制,且不排除有恋童癖的可能。”
陶进缨停顿了一下,用眼神确认两个女孩没有不适,随后继续道,“孟小冬和白幼鱼都有识别自身状况的能力,而且不同程度寻求过心理治疗。昨天与白幼鱼见过面,发现一件事——”
陶进缨看了邱蓝一眼,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X形筷子旁的孤零零的筷子。
陶进缨伸手将交叉的两个筷子拨开,与第三只筷子并列。
“得知白织是渝江医科大的老师,我托校友去搜集了她的研究成果和上课用过的讲义。意外地找到了她对孟小冬做民族志研究的记录。”
他先是将第三只筷子朝附近的筷子拨了拨,“看似孟小冬是被观察者,实际上,白织才是孟小冬刻意选定并主动接近的对象。”
“原因,并不是我们直觉会想到的——白虹有一个偏执的规定,入院的女孩都要改姓白,所以白织很容易混淆我们的观感——而是在于,通过白织能接触到的人。”
陶进缨站起身,从邱蓝面前拿起一只筷子,并列放到三只筷子旁。
“也就是你,邱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