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付粥。
昨天听他给唐隽和自己解释,当时并没有分析到这一步。
“什么意思?孟小冬接近白老师,实际是为了我?”邱蓝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陶进缨点头,“目前还只是猜测。邱小姐你刚才说,觉得孟小冬是故意引你去调查白虹,我想基于几点考虑:一,白织与你关系亲密,他认定你不会对白织的意外袖手旁观;二,如果伤害白织就是目的,那么孟小冬没必要发消息给你。”
“综合看,你身上必然有完成他计划必不可少的,或说是不可替代的条件。”
邱蓝茫然地看着那四只筷子,缓缓摇头。
“我不明白,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陶进缨目光微动,垂眸道,“这个条件我们先放着,可以继续梳理孟小冬的计划。”
他将第四只筷子挪到一边,然后把另外三只摆成了三角形。
“在白织的研究记录里,她和孟小冬结成了某种相互信任和关怀的关系,基于年龄差,我看到的更多是姐弟之间的关爱。但孟小冬对白织的依恋中,有较明显的母爱渴求投射,甚至出现了分离焦虑的表现。白织对孟小冬也没有透露出怀疑。”
“与白幼鱼交谈时,发现两点问题:首先,她对孟小冬的‘计划’是知情的;其次,她对白织和孟小冬的关系也是知情的,但持非常抗拒和厌恶的态度。换句话说,她对与她同龄的白织非常嫉妒——联系白幼鱼和孟小冬的成长经历看,相差13岁的白幼鱼对自己照顾大的弟弟有强烈的占有欲也是说得通的。”
邱蓝拿指尖敲了敲桌面,“没错,白老师这段时间几乎每天泡在疗养院,我们每次见面都吵。”
“可是,”余高扬捏脸捏眉心,“孟小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个白幼鱼又起了什么作用?”
“这就不能不提白虹了。”
陶进缨将被推在一旁的第一只筷子拎起来,横放在三角形上方。
“满园育孤院是白虹一手创造的‘鸟笼’,专门培育取悦他的金丝雀。”
所有人又是一怔。
付粥叹了口气,“昨天,云纵的唐总说了一件事——十多年前,孟小冬入选少年班,白虹主导珍善基金揭幕成立,大肆宣传了一阵子。作为合作方,唐总去参加了那个仪式。中途她去洗手间,听到白虹——”
“听到白虹,想要强行猥亵一个男孩。”
说到后半段,付粥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迟疑。他感到自己几乎无法出声,有什么东西强硬地卡在喉咙里,箍得他喘不上气。
“怎么了付粥?”陶进缨立刻发现他的不对劲,伸手去摸他后颈。
“哥?”
“大米粥?”
“——”
付粥猛地抬头,抓住邱蓝的手,“那段录音呢?再放一遍!”
邱蓝被他突然的变色吓了一跳,颤着手把录音调出来,推到他面前。
付粥直接将进度条拖到十秒的位置。
“不急,慢慢来。”
“急,慢慢来。”
“慢慢——”
——搬到我那儿?
——因为那个学生?
久远的,久远得快要风化裂碎的记忆从裂缝里汹涌出来。
付粥终于想起,这个声音和语态,和七年前的ignorance那个男人,完全一致。
他在卫生间无意中听见的那段对话,即便另一个主角并没有发出太多声音,他也直觉地知道,那就是时南江,时老师。
仿佛在快要沉睡之际忽然被一双巨手摇醒。付粥胸腔中裂了数座沉睡多年的火山。
付粥抓住陶进缨的手臂,语词从齿缝中扯筋带骨地挤出来。
“不仅唐姐,连我也,听到过。”
只不过不是幼童,而是一个成年的、知名男性作家。
几人皆哑然。
陶进缨双眸沉甸甸地落在付粥微抖的唇上,可惜只是两道没有实际重量的视线,不能帮他镇静。
付粥没有多说什么,陶进缨并不知道他的记忆关乎谁,又为什么也牵连着白虹的巧合,但他感到付粥抓着他的手指逐渐缓松下去。
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了。
“你继续。”付粥隔着衬衫微微捏了捏陶进缨的胳膊,像是给自己注射了什么缓释针剂。
陶进缨反手抓住付粥,将他的手扣在自己手心里。
“鸟笼一直很坚固,源源不断为白虹输送新鲜受害者。”陶进缨继续说。
“白虹的目标主要是男性幼童,至于让所有女孩跟他姓,大概是某种满足掌控欲的癖,一种扭曲的造物主、救世主情结。”
“是不是,”一侧睁大眼睛出神的方茧忽然出声,“是不是,这种人总是想要‘感化’别人?”
付籽先反应过来,因为今天下午在育孤院后墙,方茧对那片常春藤反应很大,她就知道有原因。
“没错,”陶进缨点头,“用扭曲的价值观自以为是地‘帮助’‘施舍’别人,然后通过心理控制来剥夺对方的自我意志,往往挂着‘感化’的名号。”
陶进缨深深地看了方茧一眼。小姑娘内心受了很大的震动,然而表面还强压着镇静。
和她做邻居有一段时间,他其实多少看出她父母的不正常。
“小茧,你是不是对你父母有些猜想?”
方茧一怔。
如果说之前一直都是自己的猜测,那今天在这个巨大的巧合下,听到的所有信息,足够让她确认一切了。
“我妈叫白楠,我爸叫方亚河。他们,都是育孤院长大的。”
付籽浑身一震,猛地看向方茧,“小兔子——!”
听别人的故事是一回事,发现身边的人就在故事中则是另一回事。细细密密的惊悚感如同藤蔓植物般从付籽后颈爬上去,身上激起一层坚硬的鸡皮疙瘩。
怪不得,怪不得。
“其实我爸妈就在智满科技工作,但有一大半时间在出差。”
“每次回来脾气都非常坏,常常半夜不睡觉在家里走动,有时候还会来打我。”
“有次我看到他们登录那个网页,就记下来,自己去找。但是什么也没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咚——”
余高扬猛地拿拳头砸桌面,狂躁地抓抓头发。
“这他妈——我——小陶,分析了这么多,但都是推测,怎么用确凿的证据把那人渣弄进去?”
没错。现在手上的箭太多,关键是能不能正中靶心。
"你们不好奇一件事吗?"陶进缨道。
余高扬摇摇头,“小陶你别卖关子了,我他妈现在逮人就能干一架!”
邱蓝却忽然起身,伸手将三角的一个边拆开,又添了一对新的过去。
“这个白幼鱼为什么要和你们说这些?”她抬眼看向陶进缨和付粥。
“白孟姐弟以白织事件为引,以自我破坏的方式打破了白虹对她们的直接控制——最明显的效果是孟小冬将自己送进了监狱,最禁锢,但也最自由。至于白幼鱼,还在外面铺后路。我猜测她在找致白虹于死地的关键证据。”陶进缨道。
“所以这是小鸟们要破笼而出?那这关键证据到底是什么?”余高扬问。
陶进缨摇头,“我与白幼鱼先前有过接触,她必然调查过我。付粥没有接触过她,但昨天我发现一个问题:她对付粥很好奇。”
“现在想想,她以白虹副手和养女的身份主动找到唐隽,再通过唐隽接触我们,其实并不是随意的巧合。”
付粥一惊。陶进缨在说什么?
他拜托唐隽这件事,只是因为邱蓝送来的线索,而他自己——
想到一半,付粥就被后知后觉的惊惧笼罩了。
他们这些看似无关的人,到今天却被牵系到一起,如果只是孤立地看每一组关系,那么确实无从解释。但如果,将他们一群人看成玻璃盒里的蚁群呢?
白幼鱼和孟小冬,正透过透明玻璃,看着他们挖出一条条通道,自以为是地为自己的世界忙碌着。
“现在,我要说说关于我们三个所扮演的角色的推测——”
陶进缨用新添的筷子重新拼了一个三角出来,指着左边道,“孟小冬碰到白织是偶然,但接近她是蓄意的。他知道邱小姐和白织的关系。而邱小姐,有一个常常被忽略的身份,偏偏是他们的计划需要的——邱希铭先生的女儿。”
听到这个名字,邱蓝浑身一颤,霎时感到断开的两极重新连通了。
“原来——?”
邱希铭,渝江首屈一指的政要,邱蓝的父亲。
邱蓝将近30年的人生里,有至少一半的痛苦来源于她父亲。
他们思路很清晰。邱蓝去查白虹,白虹即便发现也不敢轻举妄动。而孟小冬,为了弄清白织的死因,邱蓝会借助她爸的力量护他安全,直到把白虹摧垮。
邱蓝忽然明白自己在整件事情里的角色,明白孟小冬没有将自己一同沉下水的原因,更明白白织的死,自己负着怎样不情愿也要承认的责任。
但他们算漏了一点——她和她爸的关系,早在她妈去世的时候,就分崩离析了。
陶进缨心有不忍,他知道这个说法会让邱蓝陷入无尽的自责,但自控镇痛是一个尽早介入尽快接纳的方法,提供一个支点好过在茫然里乱撞。
“那你呢?”付粥问,“和你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