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付粥迟疑着回答。
“我是小缨的爷爷。”陶述春说。
“您——”
付粥怔住,想起来这个声音为何如此熟悉。这就是那些陶进缨给他看的视频里,每个学员汇报完自己故事后,那个总结点评的声音。也就是心身互动疗法的创始人。
“突然打扰你很抱歉,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付粥:“您多心了,请说需要我做什么?”
“小缨刚才突然自己站起来,要出院,没人在旁边看着,又跌了一跤,把右膝盖摔伤了。这下可能要在医院呆至少一个月。”
“他不愿意告诉他爸妈,我这边有几个面诊预约走不开,能不能请你跑一趟,帮他带点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
付粥卡着手机的指节发力发得泛了白,颤声道,“好,我马上去。”
“太谢谢你了,就在老家属园那个房子里,我听小缨说你去过?”
“……是的,我去过。”
“那好,那边换了密码锁,稍后我把密码短信发给你。”陶述春说。
“您,您知道我们……?”付粥犹疑几秒,还是问了。
对面轻笑一声,“我基本是知道的,小缨知道对我讲什么都没关系,希望你不会介意?”
付粥赶忙道,“当,当然不介意。谢谢您。”
紧接着又问,“他怎么突然要出院?明明刚才去看,他脚踝还肿得厉害。”
陶述春说,“唉,我也没关照到,听护士说这孩子刚才情绪突然很激动,她劝都劝不住。”
付粥僵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新伤不算严重,他见了你肯定就开心了。”陶述春幽幽道。
“……好,我,这就去拿东西。”
挂了电话不一会儿,付粥手机上收到了陶述春发来的门锁密码。他立刻将存储卡收起来,起身出了咖啡店,顺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二十五分钟,付粥从没觉得那么漫长。他本想先冲回医院看眼陶进缨,但他又不能帮上什么忙,还不如先拿必需品。
付粥决定,不管怎么样,这次要一直陪着他,直到他伤好出院。
好不容易挨过了几个拥堵路段,出租终于开进了老家属园,在10号楼三单元前停下。
付粥两腿一迈,急匆匆上了五楼,看到了崭新的还贴着防护膜的密码锁。
080812。输入密码,门咔哒一声打开。
门内的陈列离他上次来并没有太多变化。付粥径直向陶进缨少年时的房间走。
其实他当时想问,陶进缨基本住在林湾宿舍里,是不是应该去那边拿。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陶爷爷应该更了解陶进缨的生活习惯,就没多嘴。
这时候再踏进这个屋子,付粥的恍惚感又强烈起来。
他左右看看,确认衣柜是他的主要目标。但在视线转向衣柜前,不经意掠过了一旁书桌上的东西,目光一下被拉住了。
那是一个比巴掌略大一点的小铁盒,不高,灰色拉丝金属,有点像是吃空了的巧克力糖果盒,被撕去了外包装。
它抓人眼神是有道理的。付粥曾经在衣柜里看到过它,好奇过,但没好意思打开看。另外更重要的是,它现在被摆在空旷的书桌正中央,突兀,显眼,像是有人摆好给他看的。
付粥向书桌走去,捧起小铁盒在掌心。
上下一掂,还是轻飘飘的,但似乎比上次更沉了些。
付粥摩挲着小铁盒被磨秃了漆水的边缘,在天地盖扣合处上下一用力,揭开了它。
付粥凭空扣着两片铁,一时没抓稳,开盖儿的瞬间,有什么东西被弹了出来。
付粥赶紧先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低头去找掉了的东西。
在桌脚扫了一圈,终于在桌腿和衣柜的夹角缝里看到的掉的东西。付粥伸手将那一张纸片拈起来,手指间一种奇妙的触感。
那是一张被折了几折的稿纸,画着格纹,想当初应该是浆白的高磅材质。只是大概放得年岁太久,或者被翻看了太多次,最开始的折痕处几乎断裂,被人用透明胶带又反复缠了几圈粘好。
付粥迟疑了一下,随后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
第一行便是熟悉的几个字:你好,陶晋英。
付粥顷刻间僵在原地,一阵轰耳的钟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向四周发散着一圈圈泛音。
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那信纸上的字迹分明是他自己的。
大学毕业前,他还一直钟情于写手写的信。他写信从不按照信纸原本的行间距规格,字的笔画常常随心所欲地向各处舒展。他还喜欢把问候语写得比正文更大些,有种站在别人身后朝他大叫一声的感觉。
他练的一直是二王的行书体,但随着年岁增长,成熟度日日增加。因此他只消扫一眼就看出,这是他大学时期的笔迹。
[你好,陶晋英。
我们素未谋面,但我总是想起你。不知道你看没看过这本书,无论如何希望你喜欢。这本书有些艰涩,但是也许某些词句会给你一点儿启发。听说你开学上高二了,如果学习或生活上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不要犹豫来找我。电话和地址就在信封上。无论如何,祝好。]
付粥脑袋里嗡嗡响。他看完信,又立刻去找信封。果然在铁盒的最下面翻出来一个被压皱了的信封,上面还洇染了些茶水样的污渍。
信封上果真写着:桐津大道121号,12865677892。
那是林湾大学的地址,和他五年前换掉的旧手机号。
付粥将信放到一边,从铁盒最上面抓起来一沓明信片。
是五六年前流行的那种细长的,如同书签一样的明信片。正面印着手绘的山山水水,间或写几句名家名言和励志警句。背面则是画着邮票框的空白。
这一沓明信片大概有十几张,被一个黄色橡胶圈箍在一起,整整齐齐地码放好。
付粥慢慢拆开橡胶圈,快速地翻阅了所有明信片。照样是自己的字迹,里面提到过很多书,都是他大学时候接触并喜欢的书。前面几张写得满满当当,后面就只有一句简短的话。
付粥心神一动,抬头朝旁侧的书架上看去。
果然,所有他提到过的书都列在了书架的第二排。
付粥不自觉地凑近,看到每本书的书脊上都贴着一张便条,写着序号和时间。
那些数字很快在付粥大脑里对齐了:序号是按时间先后排的,时间则是收到明信片的时间。
编号“①”是《西绪弗斯的神话》,编号“?”是一本漫画——《诸神》。
他伸手划过那十三本书的书脊,方才忽然降临的巨大错愕,此刻已经融化成扇形的蚁群。他的四肢百骸由轻微的酥痒,逐渐过渡到深切的战栗。
“第一本和,最后一本。”付粥不禁喃喃道。
然而在《诸神》后,付粥又发现有一本没有粘贴任何标签的书,名叫《信力》。
电光火石间,一段陈旧的记忆在他脑子里复苏起来。
付粥忘了呼吸般,扭头去继续翻看铁盒里的东西。
最硬的一张纸壳,是标着“红湖”品牌名的烟盒。
下面压着一张草稿纸,歪歪斜斜地画着一个坐标系,看样子是道关于圆的方程题。旁边字迹潦草,那圆倒是标致漂亮,仿佛数字绘图般精确。
两张高考准考证,分别是2009年和2010年。
那张陶进缨站在码头上叼着烟的照片。
一张手绘的计划表,按照一周的时间分配各项训练,周一长跑,周二步伐,周三力量……
几张用曲别针夹好的不规则纸片,最上面的写着:6月,梁老师,10元。
下面一张写着:10月-12月,福哥,100元。
陈老师,免费补课,6个月……
不算漂亮的字,稚嫩中却努力端正着。
在下面是一张写着“爱心接力”的证书,大意是接受资助的学生自愿承诺,将来工作后把所受的资助返还给其他贫困孩子,将爱心传递下去。承诺人一栏,写着陶晋英三个字。
证书下面,是一个机构化的表格复印件:收养协议事项知情书。
“陶学东(男 38岁)李佳敏(女 38岁)夫妇,自愿收养陶进缨(男 16岁)为子,承担其监护人的责任,具有受法律保护的相应权利并履行义务……”
最最下面,是另一张信纸。
付粥将它轻轻拈起,展开来。
“今天上鉴赏课,我睡得很深,梦见我在橙红色的水里,像块标本。我写的信一封封浮在水面,我害怕上面的墨水被泡散,挣扎着去捞,结果抓到手里就变成了棉絮。”
“过去我害怕和你说太多,怕自己下意识把你当成树洞,尽倒些不好的东西。但今天看到这本漫画,想到人对“神”的诸多想象臣服,觉得愚蠢、糟糕且不堪。信仰有时候可以演成很俗套的剧情——神像倒塌,香火中断,黏糊糊甩不掉,但也不能再成立。是不是很不值得?”
“下回想给你寄的书,叫《信力》。本来以为是不入流的鸡汤畅销书,随手翻开看了,居然觉得比造神论更实在。它不叫你信任何一种偶像,而是只信你自己。信你的本能,信你的生命力,信“相信”本身。此外它说:无论多少“爱”,都不等于“救”。那么还能怎么办?我还是迷茫。”
“不管怎么写,也还是有不能说出口的话。但还是谢谢你看到这里。如果某天,也许你弄懂了,请你一定告诉我你的理解——或不解——我也期待听见。祝好。付粥。”
看着这一大段话,像望着结了冰的湖面。付粥一弯腰,刚踩上去,湖面的冰层就裂开了缝,汹涌的记忆喷薄而出。
对《诸神》的感慨,正发于他对时南江信仰一步步破碎的时刻。那时候他还没“自杀”,他看到的都是布着在他身上的谜团乱象,迷茫痛苦。
那也是他刚刚萌生对自己性取向困惑的时候。
而那本《信力》里提到的话——
付粥又望向书架上第十四本书。
他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大一那年暑假,他去光乐支教。所停留的学校正是陶进缨念书的地方。
陶进缨说猜到他办了图书驿站,也根本不是猜。
那次他在居委会公告上看到的陶晋英的名字,就是陶进缨的原名。因为他把那段记忆封存了太久,而且后两个字完全不一样,他竟一直没有想到。
回校后,他开始给“陶晋英”寄信和书。真正的信只有两封,第一封和最后一封,中间都换成了简短的明信片,兼作书签。
而在第十三次信——也就是最后一封信里提到的《信力》那本书,他再也没有寄出过。
因为在那之后,时南江死了,他彻底陷入了精神崩坏的境地,自顾无暇。
付粥伸手将《信力》抽出来,想象陶进缨自己去书店买这本书的样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时候他已经被收养到渝江来上学了吗?
书并不厚,付粥却察觉到它的隆起。随手一翻,两张轻薄的灰黑纸片飞了出来。
付粥只看了一眼,就彻底僵住了。
他颤抖的指尖缓缓划过两张剪报的标题:
“知名作家时南江丧生公寓,数篇残稿成绝迹”
“三十五年未遇:受台风‘海丁格’影响,朴江中段遭特大洪水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