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住院部大楼,付粥腿一软,跌坐在楼前的台阶上。
两盏昏黄的夜灯矗立在大楼两侧,除了零星几个出来散步的患者,就只能听到院墙外卖串串香的小贩叫声。
他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也感觉不到饿。只是脑袋抗在脖子上,脖子架在肩上,二者都无比无比发沉,他想随时随地钻进地面,制止愈演愈烈的头痛。
其实他回家以后,崩溃前打开过陶进缨拷给他的视频。
他打开标着“2月18日”的视频,将进度条拉到末尾几分钟。陶进缨的脸如期出现,他靠近镜头,戴上框架眼镜,换衣服,问他是不是没有耐心直接拉到了最后。
他痴痴地笑了一声,伸手捏“小缨”饱满的绿色叶片。焦躁感稍稍减退。
他知道陶进缨问他是担心他的状况,但话到嘴边,一切理解都变成了责问。
付粥把脸埋在□□,几次有返回病房的冲动,又在一瞬间掐灭。
不知过了多久,付粥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闪动着一丝光点。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嘴边夹着一支烟,正歪头看他。
见他抬起头,中年男人尴尬地笑了一声,“咳,以为你出啥事儿了。”
“小兄弟,你身体不舒服?你在这儿住院吗?”
按穿着判断,付粥更像是要去户外徒步,而不是住院。中年男人因此问得犹疑。
付粥摇摇头,“我不住院。”
而身心确实是不舒服到极点。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力气站起来回家。
中年男人深深吸了最后一口,把烟屁股按灭在一旁的垃圾桶槽里,靠着付粥坐下。
“家里人生病了?”中年男人问。
不知怎么,付粥下意识点了头。脑子里有付籽,也有陶进缨。
中年男人点点头,神情了然,“刚开始家属都接受不了,照顾病人真不是玩儿,又得装得不在乎,怕影响病人心情……不过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麻木了。”
装得……不在乎?
付粥扭头看他,才发现他本人其实没有远看着那么老,不算中年,大概也就三十四五的样子。不过胡子确实几天没刮了,眼球里布满了红血丝。
“确实。”付粥说。
付籽生病,他其实慌得要命,但对着她的时候还是不能表现出来。如果帮助人的人都乱了,生病的人怎么能有信心?
“大哥,借你根烟。”
付粥朝男人伸手,男人愣了一下,随即从兜里掏出一盒颜色鲜艳的烟。
付粥接过来,拈在手里看,发现这种烟他在附近零售点从来没见过。一半红一半绿的烟盒,上面两个字:红湖。
他从里面抽了一根出来,问男人,“这烟是外地产的?没见过。”
男人:“是我老家那边的,小县城土产,我抽惯了,来城里生活后,还是喜欢买。”
付粥嘴边念着红湖两个字,总觉得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点点头,把烟盒还给男人。
男人又朝他递打火机,付粥摆摆手,“谢谢哥,我自己来。”
他伸手进右裤兜,摸到熟悉的冰凉金属块,捏在手心里拿出来。
启盖,拨动转轮,付粥听到火石和转轮摩擦的声音,听到火花从摩擦的缝隙喷溅到火芯上,随后,一股跃动的火苗从取火口窜了出来。
他将烟衔在口中,向火苗递过去,轻吸一口气,烟丝闪出星点红橙的光。
烟雾向上空钻动,火机闭合的“啪嗒”声刚响起,付粥的双唇忽然僵住了。
他猛地朝打火机看去。
还是枪黑色的喷层外壳,还是熟悉的分量和质感。双面都刻着同样的图案:脚和火苗。可是——
在拿到它的六年里,他尝试过无数次拨动转轮,每次都是哑火。
他害怕零件损失,从没有试着拆开主机查看火芯状态,也没加过燃料,只把它当作害怕磨损的收藏品一样携带着,从没真正用它点过烟。
可刚才,他下意识把它当正常火机用,居然打着了。
烟头很快烧断了三分之一。男人见他愣着,凑过来看了眼他捏在手上的打火机。忽然惊呼道,“哥们儿,你这伙计是限量款啊!”
付粥凝神,“什么限量款?”
男人:“我听声音就听出来了。你看底座,应该有个M和数字8,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外漆应该是Gamble2008的定制款。”
付粥一怔,没有去看底座,因为根本不需要。
这六年他已经反反复复看过无数遍,闭着眼都能看见底座的样子。确实如男人所说,字母、数字和品牌名,完全一致。
他刚认识时南江的时候,就知道他随身携带这个火机,那时候他经常用。寄到他手里后,因为太熟悉,他也没想过去查火机的任何信息。
那么,这个图案应该是时老师自己定制的。
“我天,这个款我只在官网上见过,炒得特贵,这还是头一回亲眼见。”
男人又凑近些看,目光根本挪不开。
付粥皱起眉来,“哥我问你个问题。”
“你说。”
“它有段时间一直打不出火,就刚才突然好了,这种情况可能是什么原因?”
男人挠挠眉心,“一般就是其中某个零件磨损了,比如火石和火轮,要么就是油加太多,棉芯受潮,或者火芯太长之类的。”
付粥:“我没拆过它,什么东西都没换过。拿到前是没问题的。”
男人:“哦,那还有种可能,有异物卡在主机和外壳中间,零件错位了。”
付粥浑身一震,异样的感觉过电般掠过全身。他把早就燃尽的烟头胡乱捻在一边,迅速起身,扔下一句“谢谢大哥”,就往院门外跑去。
“24块,怎么付?”
付粥打开付款码,便利店收银员快速扫过,点头道,“谢谢光临。”
付粥把烟盒揣到上衣兜里,手机同步震动起来。是付籽。
“喂。”
“喂,哥?你在医院呢吗?小陶哥伤得重不?”
付粥顿了几秒,道,“有点儿吧,毕竟短时间重复扭了两次。”
付籽嗯了一声,“行,我还在蓝姐家,她和邱叔叔那边谈完了,我们一起去医院看小陶哥。”
付粥胡乱“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抬头往四周一看,花了半分钟才想起来自己跑到华熙花园旁边了。
他骗付籽说自己在医院。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来得及问陶进缨扭伤的情况,要养多久。转头看见华熙花园临街的一栋楼,心乱如麻。
旁边有家咖啡店。付粥草草看了一眼店牌,就走了进去。
随便点了杯招牌,付粥找了个安静的位置,长呼一口气,把兜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
定睛在桌面。一张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的,不规则矩形卡片。8GB存储卡。
存储卡的样式确实是五六年前的旧款。那个时候8GB的容量对小卡来说已经算高规格。
这就是六年里一直被放在打火机主机和外壳夹层里的东西。
白幼鱼说得没错。线索一直就在他身上。
付粥察觉到自己双手有点抖。他数次将桌上的卡片拈起,又放下。
向四周看,晚上的咖啡店,几乎没有人会喝咖啡,店里供应着专属夜晚的酒单。
三两个人散落在四座,脸上都是平和松弛的表情。
付粥掏出手机也摆在桌面上,点亮屏幕,心中掠过很多人。
余高扬,邱蓝,白幼鱼,甚至凌菲。
所有知道时南江的,知道他和时南江之间的事的人。
他需要有谁来陪他一起打开这个存储卡。他害怕在卡里看到任何东西。更害怕卡里什么都没有,害怕他好不容易接近的真相的证据并不存在。害怕一切其实只是他解离中的白日梦境,其实根本就没有时南江,陶进缨也从未出现过。
陶进缨。对,陶进缨。
付粥脸上的肌肉绷得发紧。他无声地反复念着陶进缨三个字,脑中浮现出那双潮湿的眼睛。
那双眼睛果真存在,还是只是他精神崩溃时幻想出来的拯救者?他是他写过的那个驾驶方舟的人,还是只是冰红茶瓶盖上的“再来一瓶”?
一颗滞涩的泪从他的左眼角无声滑落。
附近桌上有人朝他看过来,小声说话。
他可以给陶进缨打电话吗?
可以在把医生痛骂一顿之后再去求他帮忙吗?
如果他非要找个人来陪他一起面对真相,那个人除了陶进缨还能有谁呢?
店员依靠着柜台刷手机,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见怪不怪地低下头去。
最后一颗石头滚落前,手机在桌面上振动起来。
付粥快速接通电话,将听筒贴到耳侧,等待着对面传来一个含着丝丝电流感的声音。
然而不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年老的声音问,“是付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