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陵县内也落了一场暴雨,淅淅沥沥夜半仍无休止,湖中河水暴涨,渐渐漫过台阶,等到停时,俨然已与凝夏院阁楼低微处齐平。
从阁楼高处望去,碧波微漾,棱棱波纹如细嵌其中,反倒映出一湖盈盈如镜。
清晨湿气寒重,踩在地上仿佛都能觉出那一抹凉意直瘆体内,绥喜跺了跺脚,掀开帘子走进内室。
姜回躺在榻上,身前摆着一方金丝檀木小圆桌,温着浓香擂茶,茶盘里放了些酥蜜饼,松子板栗片还有些核桃之类的点心。
“公主,奴婢方才出去,见许多人来来往往,问了方知,似乎是县令夫人病情加重,全城的大夫都被请了过来,一夜未归呢。”绥喜将擂茶倒入梅子青刻花盖碗,轻轻拨了拨浮沫,递给姜回。
“这,杨花梦当真有如此厉害?”绥喜迟疑,似想到什么,面色陡的一变,微微苍白。
“遭了,雨霖铃还留在春锦院,若是被大夫看出其中关窍,此事恐会牵连绛真成衣坊。”
毕竟,绛云纱雨霖铃都是许东亲自献上去的。
“不会。”姜回抬眸看了绥喜一眼,喝了一口擂茶,有些甜了,蹙了蹙眉,将之搁置一旁。
又添了些茶汤,这才慢慢喝着。“杨花梦点燃之后,便如水落河中,了无痕迹。绝不会被人发觉端倪。”
“况且,就算被发现又如何?”姜回微微一顿,眼睛在日光下宛如秋水般澄澈,光华流转。
“杨花梦并无毒。只不过能让人做一场似假幻真的梦而已。”
姜回声音淡淡,“但有一点,身有暗疾者不可用,用了之后,体内蛰伏的疾病会在几日后一朝爆发,痛苦难抑。”
绥喜眼中纠结,她方才偷偷去瞧了一眼,张夫人躺在榻上,口中不住呼痛,乌发皆湿,很是虚弱。
“怎么?觉得她无辜?”姜回将空碗放下,很平静的语调,点漆眼眸却比昨日雷雨夜墨色更深。
姜回注视着绥喜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不忍、同情和一丝微不可查的怀疑。
对自己的怀疑。
皇庄之人与她们有仇、有怨,哪怕火烧皇庄,也仍是被逼无奈的自保之举,后来,是因为张喆文不是个好官,私开赌坊、贿赂官员,罔顾百姓。
可张夫人不同。她并没有做过坏事,所以绥喜会觉得,她无辜可怜,她不应该被牵扯其中。
绥喜虽经过多年磋磨,心中仍良知未泯,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会不那么善良的奉行恶有恶报,但,心中始终持存良善。
姜回眸中极快的划过一抹深色,像是阴暗背光下永远不见光的一渠沟壑,站在岸上也能感觉到一股沁骨幽凉。
无辜。
女子坐在塌边,一双极黑的眼睛眸色淡漠,温盏上方氤氲薄薄雾气,如日光蒸融,渐渐将女子笼罩,生出飘渺。
陇县主簿后院侧门白灯笼洒出微光,在树影下晃荡,正值鹑火栖巢,微风却夹杂寒气凛凛,一瞬间驱散所有暖意。
气势汹汹的家丁端着一碗稀粥朝着狭小黑黢的柴房走去,砰一声推开门。
柴房堆砌着干草和捆绑整齐的短木,废弃多年的纱帐被开门的大力吹的晃动,灰土覆满的地上有明显拖曳的痕迹,尽头无声无息躺着个羸弱凄惨的少女。
洁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将少女蜷缩的躯体虚虚笼罩,质地粗劣的白麻裙色泽本有些黯淡发黄,此刻却沾满湿漉干涸后的泥泞,像是从泥潭里捞出却又处处殷着惨红的血迹。
“不识抬举。”家丁嫌恶的重重将碗放在地上,溅出大半洒在外面和他手背。
于是嫌恶变成赤裸裸的愤恨。
家丁狠狠擦去汤渍,像是沾染上什么晦气的东西,边口中咒骂:“老爷看上你,愿意娶你一个野种做妾,乃是你祖辈积德。”
“你竟敢不愿?”家丁瞪大眼,仍存着难以置信,“嘴里还说些荒唐昏头的话。”
“老爷害死你阿娘?”
“陇县谁人不知,老爷心善如佛,连只蝼蚁都要特意予些薄饭,又怎会杀人?”家仆眼中近乎着魔般对他口中那位老爷如斯信奉,以至于不辨是非,不见黑白。
躺在地上的女子眼睫动了动。
似乎有所察觉,家丁转瞬变了个面孔,阴冷的声音似积年冰棱捅进心口,却始终带着金纸奉于佛前的激动和虔诚:“若老爷当真杀了你娘,也是你娘该死。”
女子唇边染血,不甘的想要反驳,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化作无力的嗡动。
“想说你娘无辜?”家丁轻嗤。
“这世上之人,只要活着,就从不无辜。”
人生来便如秤上棋子,无外乎去子早晚而已。
无辜,何谈无辜?
“张夫人再服用之前,便已经知晓此事。”姜回道。
姜回起身,走到窗前,眺望县令府内一池新荷,荷花在夏日烦闷日光下,越发显得清新脱俗,翠绿荷叶轻轻随风摇曳,光影斑驳洒落,铺一池美不胜收。
“已经承受过的痛苦,换一场期盼多年的美梦。”
“很值得。”
姜回微微回头,唇畔笑意温煦柔软,像是粉荷最嫩的一瓣花,清丽而端睐,说出的话却让人如坠冰窟。
“绥喜,即便今日王嘉不知,我依然会如此做。”
“若她挡了我的路。”姜回微微一笑。
“那我就,杀了她。”
绥喜怔愣望向姜回,还未来得及露出明悟便被拉入茫然。
姜回垂眸看向她,徐徐日光照在瞳孔,看不清眼神,却越发显得疏离而悠远:“绥喜。记得,守好自己心中的秘密,永远不要宣之于口。如此,才能活的长久。”
绥喜身上的温度冷下来,极力想勾起个笑容,却怎么也扯不出,要哭要笑的挣扎模样。
“奴婢明白了。”绥喜深呼吸,擦擦眼泪忍住梗涩,状若无事道:“奴婢先退下了。”
日上当空,凝夏院阁楼前湖水也似沾染暑气,不似春日里微波澜澜,反而有一丝阴郁枯竭的平静。
屋内温盏的炭炉烧的仍旺,咕噜噜的冒着水泡,有些许溢出,洒在桌面一片水迹。
姜回从架子旁拿了一方干净的抹布,先将炭火用银质小镊夹出来熄灭,才又将水渍抹去。
“陈丁。”姜回道。
屋外一道黑影闪过,停在门外。
“暗地里传消息,让莫鸣把握住这次机会。”
“是。”
姜回垂眸将帕子放入盆中,很快,帕子被水浸湿,渐渐沉入盆底。
盆架放的位置靠门,仿佛天然辟出昏昧角落,静静矗立在那的女子眉目晦暗,语气喃喃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盛京毗邻均州地界,浮玉山脚,十里了无人烟,时雨骤停,飘渺幽清。沿山干瘦藤葛枝虬屈,显出与夏日违和的荒芜。
裴元俭一行停在此处,暂且修整。
薛殷手里拎着羊皮绘小童捕蜓的驼色水囊从溪边朝这边走来,一路有殷湿水痕蜿蜒。
“主子。”薛殷将另一只形状简洁的水囊递过去,见裴元俭接过,才从旁边挑了个位置坐下。
紧接着,从怀里拿出叠的四四方方的浅黄色绣小碎花的薄布,展开却不小,依次再是油纸包着的天下楼的蜜腩炙鸭,九曲子里的牛舌饼,还有三只葵瓣杯并三双木筷。如此一来,荒凉无人之地倒也生出几分闲野雅趣。
新来的侍卫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不由胳膊杵杵身旁人,惊愕问道:“小薛大人一直这样的吗?”
“无妨,见得多了便好。”说着,从怀里拿出干巴巴的油饼拿出来啃。
新侍卫看看香喷喷的炙鸭,又看看同僚口中的干饼,同情凄苦的吞了口水。忽的,他闻到一丝肉香。
似乎是盛京西街曹婆子家卖的酱肉,每日晨起现做,出炉的时候望过去那叫一个油旺鲜亮,韧嫩多汁。
再定睛一看,那饼里的不是酱牛肉又是何物?
“好啊你,竟瞒着我准备肉饼!”再看看,或坐或站的同僚都拿出东西吃着,便是大半补贴家中的余申明都是油饼裹着辣脚子姜,只有他两手空空。
那人颇有些尴尬,“这跟着上司久了,总得学点本事不是?”
小薛大人说的可是金玉良言,他们又无家室体贴,又常年在外奔波辛苦,遇不到客栈更是常事,日子久了,总得学着有备无患,体谅体谅自己。再者,他们把自己养的壮些,也好替大人办差。
侍卫犹气,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生眼前人虽比他年长几岁,却自幼相识,郁气团积直冲大脑,当即一口咬掉他手中大半肉饼,泄愤似的嚼着。
真香!
殊不知,他口中的小薛大人面对一群狼似的目光也颇有些不适,幽怨的看了一眼身旁冷脸的大哥,心中暗骂一通。
明明自己挑剔,却还要装作无意的“提点”,当真以为他看不透吗?
不过是顾念着他是兄长,忍着不说罢了!
他当真是北朝第一好手足!
薛揆一眼未看薛殷,而是颇有些踌躇的开口:“大人,真要让寇之丞监管京都?”
明知寇之丞居心不良,为何还要应允?若是当真有所差池或是被暗中捣鬼,以人替死又将货物以暗舱运出,岂不是连月辛苦功亏一篑。
浮玉山脚,溪边间种白杨成行,天穹碧蓝如洗,长风掠散浮云,日光遍撒长路。
年轻人漆黑的眸色微动,言简意赅:“将先取之,任之所予。”
任之所予,任之所及,任之必应,任之所愿,令其猖狂失度。
长久往之,必将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