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往年情形,中秋宫宴是断然轮不到五品武官。不过今年西疆打了胜仗,谈洵武作为镇西将军部下勇取敌将之首级,皇上特令其挈眷入宫。
落到别人身上,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谈怀玉却是被父亲逼着进了宫。
然后他撂下一句“你弟上不得台面,唯有你让我尤为放心”,便被请去了主殿。
接着来有宫婢引怀玉进了偏殿。
高殿巍然,金碧辉煌。她落座之后大致扫视一圈,发现殿中世家子弟四处敬酒寒暄。
很好,她都不认识。
“倒是不知姑娘名讳?”
谈怀玉闻声收回视线,观右侧少女朱唇皓齿,顾盼神飞,眼中带了几分好奇。
“家父谈洵武,因我自小多病,鲜少与各位相聚,故……”
粉裙少女了然,继而抱拳道:“在下户部侍郎柳常之女,柳文清。”
许是被柳文清活泼的性子感染,谈怀玉主动搭起话。
“听闻柳侍郎同宣元年锦州大旱之时赈灾有功,从而声名远扬,四海之内皆是赞誉之声。”
“谈将军同样厉害,战场上奋勇杀敌,乃真英雄也。”柳文清含笑,略微思索,“既然谈姑娘头回来,可要我为你引见?”
“多谢好意。”谈怀玉察觉她一瞬的失落后改了口,“引见太过繁琐,烦请柳姑娘私下助我认人,可好?”
文清满口应好,首先看向近处。
“那个胖子是李周行。”
谈怀玉一怔。瞧他不似浪荡风流之人,竟会在今年二月十三戌时五刻,身无分文地被人从歌榭里赶了出去。
“旁边大高个是左光。”
谈怀玉点头,本以为喜爱字画应是个白面书生,不想是位壮士。
……
每介绍一人,怀玉总能从心里挖出对应的传闻来。
一圈下来,柳文清见她神色自若,咽了口唾沫:“方才介绍的,你全记住了?”
谈怀玉略微思忖。她是该如实回答,或是隐瞒说错呢?
毕竟自打儿时落水后,她便患上了一种怪病,
不会遗忘。
虽说记忆超群是世人梦寐以求之事,但每至头痛欲裂,不得不用药物缓解之时,这才证实它的确是种病。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真诚相待。
“七七八八。”
宾客渐渐来齐,众人各自落座。
“瞧见那位没?”
顺着柳文清意味深长的目光,谈怀玉看到那位贵女红衣似火,乌发之中坠了支赤金海棠掐丝步摇,如花容颜忽地涌出一片薄红,却是愈显娇俏。
“林相嫡女林菁菁,生得艳丽动人,性子那叫个热情。”
谈怀玉笑了笑,猜测柳文清要讲述相府嫡女苦追心上人这一趣闻。
果真见她努嘴,示意谈怀玉再向前看。
原是位身穿宝蓝长袍,头戴红冠的少年负手而立,正与林菁菁交谈。仅是一个背影,就能看出高挑挺拔的好身段。
“襄王世子陈浮确,母亲是皇上胞姐长公主,父亲是先皇钦定的探花郎,六年前因月夕之乱护驾有功,落了残疾,特被封王。虽说没有封地,但也是大历唯一的异姓王。”
“世子其名,如雷贯耳。”谈怀玉勾唇。
拔宝树,睡棺材,烧银票。
传闻真假不论,单是拎出其中一件便是离谱至极。
“皇室贵胄,少年才俊,洁身自好,人气高着呢。三言两句哄得林姑娘深陷其中。”发现大多贵女偷看陈浮确,柳文清莫名不爽,“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留意到她神色不悦,谈怀玉立马摇头否认。
“甚好甚好。”柳文清满意极了,继而话音一转,“总算找到清醒之人。那人拽得跟大家都欠他钱似的,我就是看不惯他那趾高气扬的德行。”
不想柳文清这样信任她。
谈怀玉略微吃惊,捂嘴小声提醒:“低声些,他坐下了。”
“怕什么,当着他面,我照样说。”柳文清喝茶润了润嗓子,“不过有一说一,他确实生了副好皮囊。”
闻言,谈怀玉飞速瞥了一眼。恰巧瞄到陈浮确饮酒的侧脸,连忙定睛,竟有几分熟悉。
因儿时落水后高烧数日,对于把她从湖里救起来的男子只有一个模糊印象。
会是他吗?
“陈浮确号称京城小恶霸,整日游手好闲闯祸闹事,为此没少受教育。可是不知他前几年抽了什么风,好好的贵族子弟不做,嚷嚷着要去上阵杀敌。长公主当然不同意,当时还闹到皇上那儿。最后拗不过就由他去了。不久前只身入敌,生擒了西梁都头。”柳文清兴致补充,“坊间传闻是他不通文墨,故而选择投入战场。”
谈怀玉点头,侧目见他坐姿随意,一副慵懒率性的模样倒瞧得出曾经风光。
如此英雄少年,说不定会是个见义勇为之士。
她决定宴后探寻一番。
谁知话题中人忽地盯着门口,然后把视线大摇大摆地落到谈怀玉的方向,一把将妄议皇室之人抓个正着。
柳文清倒没看到,偏是谈怀玉正巧咽了口果酒,猛地一吓,呛得她咳也不是,吐也不是。
她感觉整张脸亦如盘中蒸蟹般红热。实在憋不住了,赶忙转身用手帕遮住面容,半弓身子用力咳嗽起来。
柳文清添了杯水让她顺顺气:“没事吧?”
“没事,呛到了。”谈怀玉摆手。缓了缓后直身环顾半圈,四周并无人像与襄王世子交好。莫非他的五感这般敏锐,几息间发现了她们在议论他。
正如谈怀玉所想,那边陈浮确一早便察觉门口两人对着他窃窃私语。
本打算小施惩戒,却在绿衣姑娘侧头之时,瞧见了眉尾的痣。
思绪飘回去年归京。
那时路过东市,恰好前路被堵。一辆马车迎面驶来,轻风吹起帷裳。偶然间瞥到她端正坐在车中翻着书册。
车马不快,东市不静。奈何陈浮确清楚地看到她入鬓的秀眉处生了颗小痣,以及她微翘的鼻尖和下巴。
当时好奇问了是谁家的马车,可惜纵使手下掌握万家信息,马车一瞬即逝,并未署名,实在是无从下手。
他也没放在心上,不过这在马车上读书的习惯挺像他的探花郎父亲。
陈浮确回神,喝了几口酒,偷偷起身离席。
对面谈怀玉瞟到世子出门后转了个弯,估摸着时间不会让人生疑,连忙安顿好,按照来时路线寻找。
出了宴厅,已是轻云蔽月。即使路旁有灯,远不比厅内亮堂。
不过黑暗之中,谈怀玉顺利跟上那盏明灯。
前方那人有意往寂静处走,一连身边下人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看离宴厅已有一段距离。
她道:“襄王世子。”
他闻声转身,瞧清来人之后略微吃惊:“是你?”
按理来说这应该是两人初次见面,听他语气,似乎她们从前相识。
“世子认识我?”
谈怀玉,京中有名的药罐子。
谁不知道。
怎奈金风阵阵,吹动轻云。月色乍现,给她周身笼上微弱的光圈。在近乎晶莹的皮肤中,如何翩飞的罗衣,飘扬的明珰,都不抵那澄澈流动的眼波。本是温柔无边,眉尾偏生黑痣,平添丝丝多情。
又有缓缓氤氲的香气随风而来,吹动她身上高低错落的竹影,
斑驳、摇曳。
“春夜喜雨,秋夜喜风。”此话一出,他没由头地后退小步。
何止谈怀玉没听懂他的感慨,就连陈浮确自己都是莫名其妙。
他竟酸文假醋地喷出两对四字词语来。
“请问世子在合光七年二月十八巳时,有去过衡央坊吗?”
衡央坊,城中最西之处,鲜少有人前往。谈府似乎在其中。
“没有。”陈浮确不解,“谈姑娘,问此作甚?”
看来所谓的救命恩人不是他。
谈怀玉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垂眸答道:“回世子,私事。”
听出她语中疏离,若是从前,他扭头便走,但这会儿忍不住问:“就你一人?”
“仅我一人。”
“也没掌灯?”
“来得匆忙。”谈怀玉抬眸,掠过他染了层薄红的脸颊。只当他热,主动向右横跨,让出风口。
他还想说些什么,直到凉风拂面,这才清醒。同时察觉脸上发烫,急忙转身前行。
纵使谈怀玉生了玲珑心,却读不懂他言行不一,乱七八糟的表现。
无奈只道:“世子好走,怀玉告退。”
她趁着月色明亮之时离开竹林。
忽有乌云遮月,身后惊起一群乌鹊,吓得谈怀玉浑身战栗。
恰好后方一人气喘吁吁叫着她的名字。谈怀玉闻声驻足,是个掌灯下人。
她猜出那人身份:“有劳。还请你替我向世子转达谢意。”
“那是自然。”下人和煦一笑。
一片沉默。
谈怀玉低头瞥见皎白的月色与幽黄的烛光交映一处,脑中蓦地思及陈浮确反问之时。
因是朝光,他身上的宝蓝云锦长袍熠熠生辉,头上的红冠却因烛光变得柔和。眉如墨画,目如朗星,身姿挺拔,神色在烛光与月光辉映下变幻。金风吹动提着的灯笼摇摇晃晃,细细分辨之下,甚至能听到蜡烛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柳文清说得对。确实生了好皮囊,唯独性子有些不可捉摸。
“姑娘,到了。”他目送谈怀玉踏入亮如白昼的偏殿,便往回走。
少时,遥见陈浮确来回踱步,明显是有人惹了他。
“亏我好心好意地关心她,她脚下跟生了火似的,一溜烟就跑走了。”他气打不成一处,想到她冷淡的语气更是气急败坏,“自以为是,目空一切。”
下人摸不着头脑:“那世子让老奴给她掌灯,莫非是另有深意?”
“没错?”他也道不明所谓深意,拧眉想了半晌,“谈怀玉,本世子自有办法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