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枝丫映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像是一幅高低起伏的画作。
谈怀玉撑着脑袋,低头垂眸看向楼下,整个人簇拥在绒毛披风中。
“在看什么?”
她没回头:“夕阳西下,人群熙攘。”
他也不歇息,直道:“我们走。”
见陈浮确顺利进了对面的安富楼,谈怀玉紧随其后,中途却被人拦了下来。
“哎,林大哥。”陈浮确熟络地跟守卫攀谈,“这是我妹子。”
“你小子。”林虎大笑,拍了拍陈浮确的肩膀,“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子不跟我说。”
陈浮确:“她前几日刚到萧阳,还没来得及跟林大哥讲呢。”
“对了,姑娘叫啥名?”
陈浮确余光见对面王记酒楼的旌旗飘动,双眉一挑:“姓王。”
林虎笑道:“原是王姑娘,幸会幸会。”
谈怀玉颔首,却又听某人胡说八道。
“她叫王大星。”
林虎:“……”
谈怀玉:“……”
“好好的姑娘,怎么取这个名字?”林虎摇头惋惜,想了会儿,“诶,你妹子怎么不跟你一个姓?”
陈浮确讪笑:“表妹,表妹。”
“我还说是你们陈家传统,名字都取得这样的怪。”林虎仰面哈哈大笑,“一个陈九茹,一个王大星。”
陈九茹?
谈怀玉勾唇,见某人面露尴尬,故意问:“对了,当初为何给表哥取这名?”
“对啊,陈兄弟,我老早就想问,你怎么取了个女孩名字?”
察觉两人一个好奇,一个玩味。
他没好气道:“取个女孩名字好养活,成不?”
“巧了,我父母也是觉得取个男孩名字好养活。”
“你……”陈浮确一噎。
林虎:“行,你们先进去吧。”
两人进了安富楼,发现来往竟有少数浓眉大眼的外族人。
陈浮确解释:“两国互不对付,平时也少不了经商往来。安富楼正是萧阳有名的赌徒圣地,许多西梁人慕名而来。”
谈怀玉忍不住笑出声。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身份,可真是用心良苦。”
听得她话中欢快,他缓了语调:“没有办法,谈姓不多。”
两人转悠一圈,陈浮确忽问:“此刻无事,萧阳夜景不错。不知王姑娘可愿与我同去观星?”
谈怀玉略微思索,最终点了点头。
他领着她从无人处上楼。
她有些好奇:“敢问‘九茹’是哪两个字?”
“九十的九,如果的如。”
“九如。”她想了片刻,“当真不错。”
“阿爹取的。”他无奈叹气,“我不太喜欢这秀美的字,因而知道的人不多。”
这时到了顶楼,眼前一扇木门堵住了两人去路。
“九如挺好。”谈怀玉发现前路不通,停了下来。“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如不尔或承。”
陈浮确:“不料还有这般来历。”
“那我往后在外暂唤将军为九如或表哥?”
她问得大方,他微愣后笑应:“行,王大星。”
然后不知从何变出根铁丝,对着锁操作起来。
“你竟会撬锁?”谈怀玉没想到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子身上市井气息如此浓厚。
“若不是怕惊动楼中人,就这小锁,轻松劈掉。”察觉她吃惊,忙道,“我平常不这样的。”
“没事……至少没毁锁。”
话音刚落,他顺利打开槅门。
外面已是夜幕笼罩。
陈浮确在狭窄的顶层回望,见她浸在月色之中,清辉柔柔铺下,给她清冷的面庞添了层薄釉。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后面一句好像是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呸呸呸,莫名其妙!
他心脏怦怦直跳,面不改色道:“今夜天公不作美,月明星稀。”
因他背光,谈怀玉没留意他的失神,只道:“赏月很好。”
人影与月光交相辉映,显得冬夜的萧阳格外温柔。
“那时闹市惊马,”陈浮确突然转头,“我猜你因生病而反应迟钝,或是料定我会来帮忙,却没有考虑在当时情形能够镇静自保,就已是极为难得,反而站在道德高地指责你。人无完人,我理解你,也希望你不要将那时气话放在心上。”
谈怀玉完全没料到他会提起那事。从小便清楚误会总是常态,可叹他能说服自己,设身处地去理解她。
“……多谢。”
“如你所说,我是因你与我的想象不符,故而气恼。”他撇过头去,“我后来想过,我是喜欢智勇双全,知书达理这样的个性,不是喜欢你。”
他顿了顿,又看向谈怀玉:“这个疙瘩说开了。那我们算是朋友了?”
“将军通透豁达,能与你交友,是我三生有幸。”
“打住。”陈浮确抬手制止,“少拍马屁,别跟我说些弯弯绕绕的话。”
“行。”
两人吹了会儿夜风,便下了楼躲在暗处。
“来了。”陈浮确示意谈怀玉看向侧门一名身形高挑男子。
沈临穿了一件青色鼠灰袄,衬得他眉目清秀,偏偏自带着书生的文雅气质。
“难怪周姑娘心动,确实一表人才,翩翩君子。”
陈浮确皱眉不屑:“就他?”
还一表人才,翩翩君子,什么欣赏水平。
那人入门后四处张望,径直去了二楼的里屋。
“你在这儿待着,我去看看。”
“哎。”谈怀玉拦不住,只能任由他去了。
陈浮确鬼鬼祟祟地贴着房门,耳朵越来越红,立马跑了回来。
“那厮本是个落魄书生,有幸结识周姑娘,几句花言巧语便哄骗她安排他进书塾教书。还道两情相悦,结果前脚分手,后脚就与一女博头厮混上了。周姑娘倒了八辈子血霉,遇上这难看的龟孙!”
他发现她不意外,有些吃惊:“你早知道了?”
“我方才见到一位紫衣美人进了那屋。孤男寡女,情难自禁。”怀玉顿了顿,“你跑太快了,没能拦住。”
他们无奈出楼,与林虎道了别。
谈怀玉:“如今可有怀疑对象?”
“周姑娘明显有所怀疑,却是怎样都不肯开口。”陈浮确一顿,“刺客能在周府刺杀镇北将军,想来必定熟悉周府构造。我将府中上下里外排查一通,也没寻到可疑之人。”
“纠结于她,只会浪费时间。”她想了想,“并非仅有周府中人才熟悉构造,若是往日去过周府摸清了巡逻的规律,知道防守薄弱之处,继而有机可乘。这也是有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扩大搜索范围?”他沉眸,“未尝不可。只是较为复杂繁琐,加之此事不宜声张。”
“那便跳过周妍姝,直接依照她的行为猜测她心中怀疑对象。”
他回望安富楼:“你是说……沈临?”
“沈临其人,我们与妍姝同时怀疑。虽说武断了些,明显是个突破口。如今他的身世清白,挖不出什么,就从他身边人下手。”
“博头与书塾之人?”
“先查博头。”谈怀玉抬眸见安富楼的匾额,“我总怀疑此楼有西梁人浑水摸鱼。”
*
十九,下大雪,万籁俱静,地上铺上了一层浓厚的白。
谈怀玉收到了一封传信,上面赫赫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巳时王记。
待她不情不愿地赶至,发现陈浮确早已等候。
他问:“你怎么了?”
“冬困。”
陈浮确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眼里填着笑意:“让你精神些。”
谈怀玉突然不困了。
他转而肃色:“流萤西梁人的身份不假,不过进展之快,快到让我觉得是有人放出这个消息。”
谈怀玉反复琢磨他话中“轻松”二字:“……舍小保大?”
他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流萤身后恐有大人物?”
“不敢妄言。”
陈浮确感慨道:“我深知我无破案之才,事出至今,线索依旧纷乱如麻。可叹你处处细心,处处留意,几句话便理出了头绪。若是女子能为官,你定可大展宏图。”
为官……吗?
不料他如此豁达,谈怀玉尤为震惊。
她回到正题:“如今主谋是西梁之人概率高达九成。”
“慎言。”他环顾一圈,示意她噤声,“知情者心如明镜,可百姓不清楚。北疆已有数年未有战乱,此时都是为了余下一成而努力。”
谈怀玉:“若当真是西梁暗杀,又该如何?”
他叹了口气:“用如此下作的手法杀我良将,我们练兵多时,自然得征讨。”
“你不愿打仗?”
“不只是我,都不愿意。”他转身就走,突然中途折返,“余下一句话,还请帮我多多留意周府。”
谈怀玉随即动身,约莫一刻钟,赶至周府。
途经游廊时,恰见到角落里的破布下藏了一个射满乱箭的靶子。
遥见周妍姝一身嫩黄蝶纹长袄衬得气色极佳。
“你身子好些,我也就心安了。”她握周妍姝手心微凉,主动给了暖手炉,“最近在练箭?”
周妍姝一愣,倒是没有隐瞒:“身体虚寒,再不练练,怕是连弓箭都拿不动了。”
按理来说,周妍姝大病初愈,练些简单把式当然无妨,可她似乎不愿让人知道。
“既如此,我陪你。”谈怀玉笑了笑,“可我在京城是出了名不擅射箭,只请周女侠不吝赐教。”
她恍惚一阵,像是想起往事,回神后笑道:“今儿个有幸让我来启蒙。春桃,取来袖箭。”
谈怀玉一喜:“袖箭?”
“它射程虽不及弓远,好在轻巧,极易上手,你用来防身再合适不过了。”周妍姝又问,“暗器阴险,武将向来不耻,你可还愿学?”
“向来不耻?”怀玉不解,“下元夜我曾使用袖箭,并未见父亲与世子反对。阿爹向来无拘无束惯了,只是世子……我想不通。”
妍姝稍微诧异:“想不通就不想。”
然后接过袖箭,道:“既然你会,我便教你如何控制力度。”
*
萧阳城东,陈浮确正将一名男子压制在地。
他捏住那人后颈:“谁派你来的?”
“西梁大将军卜兰。”话音刚落,那人头颅断了线般垂了下去。
陈浮确踢了一脚服毒自尽的暗探。
邵和:“将军,牢中暗探还是死咬西梁卜兰。”
“一群疯子!”陈浮确冷声,“世人皆知卜兰好战,与西梁丞相慕容晟互不对付。这么一口咬定是卜兰派来的暗探,却更让我怀疑是慕容晟在借刀杀人了。”
邵和皱眉:“不过,究竟是为何?”
“虽说我有意放出自己的身份,可接连损耗三个费心培养的暗探,不为刺杀只为让我怀疑卜兰,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他略微思忖,“你还记得我们最初是在何处发现暗探吗?”
“将军,头回是在安富楼。”邵和拿出地图,指着几处地点,“昨日和今日皆是在城东附近。”
“城西,城东。”陈浮确嘴中喃喃。
沈临家住城东,常常去往城西安富楼,并与西梁流萤频繁往来,而追踪暗探总是出现在城东与城西。
种种线索看似如四散的珠子,可陈浮确总觉得它们冥冥之中定有关联,只不过缺了一根丝线串联。
他脑中想到谈怀玉“舍小保大”四字,道:“莫非西梁探子本是为了监视沈临?”
邵和不解:“将军何意?”
“难怪派出几个费心培养的暗探。”他勾唇,“查,周妍姝与周维吵架的原因。切记,不能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