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好几场雨,本以为算是入了秋。怎知七夕艳阳高照,暖得人轻飘飘的。
“阿姐,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书?”谈怀安盯着屋内剩的几大箱书,累得叫苦连天,“那些全都要搬出来晒?”
“这还算多?”
“我晕书了。”谈怀安闭眼抱柱,晃晃悠悠滑下去坐到地上。
谈怀玉无奈摇头:“申时一到,我们就出门。如何?”
话音刚落,他撂下一句“说话算话”,一溜烟跑走了。
这时下人烧好浴汤,伺候怀玉沐浴之后便按着她梳妆打扮。
穿红戴绿的婢女们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压下那丝冷清,一并把少女独有的娇俏在眉目间放大。
怀玉照着镜子看了会儿,觉得耳饰过于繁重,在梳妆奁里挑选了一阵,目光落到那对藏在底层的白玉耳坠上。
他可能早忘了吧。
她心跳如鼓,换上那对在花朝戴过的耳坠。
忘了便忘了,她记得就行。
“我知道小姐一向低调行事,但今日乞巧节,各处姑娘皆是盛装打扮。再者,今晨世子传信,与你在朱雀大街履行那三日之约。”青锁狡黠一笑,“俗话说,千金易求,知己难寻啊。”
谈怀玉羞恼,作势要去挠她痒痒。
哪知青锁灵活一躲,转身往屋外跑去,然后见着谈怀安打扮得一本正经,忍不住扭头瞥向同样憋笑的谈怀玉。
他皱眉:“笑什么?”
怀玉立刻回道:“威风凛凛。”
“这还差不多。申时已到,我们走。”
衡央坊居于城中最西,去往朱雀大街途中会经过几个热闹庙子。
谈怀玉偏头问青锁:“怎么说?”
“小雪说,曾在她的阿姐秋棠右臂上看到那个数字符号。”
果然不出所料,刺青位置与初一毙命的无影阁刺客相同,秋棠果真是无影阁的人。
但她始终不清楚是何时招惹了那个江湖暗阁。
正回忆着,没留意此路人潮涌动,推着她撞上前人。
“对不住。”谈怀玉连连抱歉。
“谈姑娘?”
她抬头,发现那人眸中骤然光亮,身上带了敬香后的烟火气。
原是刚拜完魁星的左光。
谈怀玉打算避嫌,决定装作不认识。
一旁谈怀安自作主张地介绍道:“这位左光左公子,是上京众所周知的士子。阿姐怎会不知呢?”
“这位是谈公子吧?”左光抱拳道,“小小年纪,英勇无畏。姑娘亦然,左光佩服。”
“耳濡目染,不及阿弟。”谈怀玉本欲补充几句,可想到左光去年主动要求与她相亲,一时止住心思。
“有其父必有其子。”左光眉心微动,“不过姑娘在襄王府施展的急救之术,起死回生,实在高超。”
“久病成医,略微懂些。”
真是怪了,谈怀玉向来温和有礼,今日怎会如此疏离?谈怀安又见左光一袭苍色束腰直裰衬得气质端凝,最重要的是话说得好听,就想打个圆场。
“左公子是要往何处去?”
左光和煦一笑:“听闻朱雀大街夜设彩楼,打算凑凑热闹。”
“呀,我们正欲前往,左公子可要与我同行?”谈怀安感觉衣袖被人猛地一拉,“阿姐,你怎么了?”
谈怀玉暗骂谈怀安是个呆瓜,读不懂她的避嫌。
“你们先去,我跟青锁去买些巧果。”
“不行,此处人多,走散了怎么办?”
难得谈怀安脑子转了个弯,竟能考虑至此。谈怀玉哭笑不得,硬着头皮去路边买了些形态各异的巧果分了出去。
谈怀玉有意落后与青锁同行,两位男子相谈甚欢。只是左光偶将话题往她身上引,她皆是装愣糊弄了过去。
总算到了朱雀大街。
但瞧着处处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心中却犯起了愁。信上说戌时在街上会面,也没说在具体地点。
这让她怎么找他。
左光注意到谈怀玉微不可闻的叹气,以为她走累了。
“不远便是彩楼,想来如今还有席位。”
众人目光随之移向那座镂花轻缎的彩楼。
“祥云楼是高家名下酒楼,今夜乃其三年一度的乞巧大会。各女分为三组,分别以琴艺,墨画,女红评出前五,获胜者能够赢得由宫中能工巧匠打造的一对垒丝南珠耳坠,前五则得一支蝴蝶金步摇。”左光发现谈怀玉目不转睛地望着彩楼顶层,像是瞧着那对散发柔光的耳坠,“那对南珠产于合浦,千金难买。谈姑娘若是喜欢,不妨一试?”
谈怀玉点头应允,她倒对首饰不感兴趣,不过既然站得高,那必定看得远。
“青锁,你怎么想?”
青锁仰头思索一阵:“比起南珠,婢子觉得那支蝴蝶金步摇更为别致。”
于是四人进祥云楼落了座,紧接有人送来茶水,并给怀玉和青锁递来装有喜蛛的小盒。
“十文一盒,八文一壶。”
谈怀安爽快地付了钱。
“谢谢你啊,谈哥儿。”青锁笑道。
他脸颊微红,轻哼一声撇过头去。
“乞巧大会即将开始,还请参会者做好准备。”
谈怀玉闻言从容跟随一众姑娘登上顶层。
*
据口供,当鼓楼击完鼓后,会有个叫花子途经百花道。届时,阁中人会在黄氏饮铺前传信于西梁暗探。
大理寺提前布好天罗地网,就等无影上钩。
薛良撑开一指缝隙,看向窗外,道:“我说师弟,你非得跟来做什么?”
陈浮确也没闲着,交代好活捉相关事宜后,坐下喝了口冷饮。
“皇上将此案交给我,理应前来。”
听他语气沉重,明显是心中有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三日不见,那就是整整九年。人家怀玉姑娘自与你相约开始便翘首以盼,你却跟来捉人,这不是辜负人家一番心意吗?”
“论其源头,当然怪你。若你武艺了得,我大可交给你。”陈浮确皱眉抱怨,“至于我与怀玉,不用你瞎操心。”
“谁关心你了?我明明是在关心怀玉姑娘。”
“我自作多情行了吧。”
恰好近处鼓声响起,提前安排好的接头人推着木板车从北缓缓而至。
为防打草惊蛇,除了接头人,底层仅安排了陈薛二人盯梢,其余皆是四处隐匿守着街口。他们一面攀谈一面下楼,行为举止看似随意,心里清楚各自余光死死顶着街面。
忽然,薛良抬眼。顺其视线一瞥,街口来了一群斜挎布兜,手持竹竿的叫花子。
没错,是一群,而非一个。
陈浮确犯了难。怎么办?若是全抓必有漏网之鱼。
薛良不慌不忙道:“见机行事。”
弦外之音,我耍诈,你襄助。
陈浮确会意,与他前后出了黄氏饮铺。
只见薛良淡定背手迎向浩浩荡荡的队伍,唇畔泛起胸有成竹的笑意。
等两方距离缩至三丈,薛良猛地冲了出去。
“大理寺查案!闲杂人等避让!”
幸好百花道地处偏僻,来往行人并不多。不过路人都被吓了大跳,立刻往街边闪躲避让。
唯有一人滞了几息,回神后转头朝南逃窜。
薛良大喝:“抓住他!”
埋伏街口的数名捕头拔刀现身,很快便把叫花子逼至死胡同。
为首持刀捕头怒道:“束手就擒,还能少些苦头。”
谁知那人冷笑一声,当下踩上凸出的石砖,右脚使劲一蹬,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双手朝屋檐伸去。
眼见他即将飞身上墙,近处陈浮确拿过街边贩卖的蹴鞠往上一抛,看准时机凌空一跃,抬腿猛力把它朝目标踢去。
阵阵劲风呼啸而出。
几息之间,击其腰腹,尚在半空的叫花子吃痛卸力,随即重重砸地。等叫花子反应过来,已然是被捕头捆住手脚,塞住嘴巴。
陈浮确还了蹴鞠,道句“不谢”,堵住了薛良拍马屁的嘴巴,转身便走。
适逢乞巧夕阳西下,游街之人逐渐增多。再者,襄王世子之名号实在是响当当,陈浮确只能沿着小路行走。使得素日几刻钟的路程,他如今生生花掉半个时辰才能赶到。
好在时间充足,陈浮确顺手买了个面具带上。又因街上戴面具者甚多,这才不至于让他显得突兀。
他知谈怀玉不喜热闹,但此刻莫名觉得她就在那围得水泄不通的祥云楼里。
于是跟着混入人群。
见高台之中华灯初上,彩缎翩飞,中央五女各自手执绷子,聚精会神地绣着花。唯有角落一位着粉的姑娘时而扫视楼下,时而蹙眉思索。与其说无心比试,更不如说是在找人。
果真是谈怀玉。
陈浮确勾唇,亦清楚她在找他。
但他不着急露面。
只是走近几步,隔着数丈距离,心安又坦荡地欣赏着她的仙姿玉貌。
余晖,晚风,谈怀玉身上金光浮动。
她澄澈的眼波在某处停留,一下将抱臂偷看的陈浮确抓个正着。
他一动不动佯装不懂,依旧没有亮明身份。
楼上粉裙姑娘无奈继续绣花,却不慎扎了一针,痛得呲牙咧嘴,然后蹙眉查看手指伤势。
针刺伤虽小,可十指连心,往往那一瞬痛极。
陈浮确一惊,下意识上前几步。
怎知谈怀玉悠悠甩了甩手,再抬眸时,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得逞之后的促狭。
她勾唇一笑:找到你了。
此刻击鼓报时。面具之下,恍如他的心跳亦与鼓声同频。
陈浮确眼珠一转,慢条斯理地掏出那块玉柿,在眼前炫耀般晃了晃。
就此,她们隔着人山人海的无声比试以平局而终。
尚在刺绣中的谈怀玉看了看他身旁空地,似问:要我过来吗?
哪知陈浮确轻轻摇头,答:不急。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迷惑众生。”人群中有人感慨。
“登徒子好色。”陈浮确斜睨出声者,冷冷开口。
“你不也盯着粉衣姑娘吗?”那个书生上下眯眼打量,对陈浮确极为寻常的打扮嗤之以鼻。“怎么,只许你看?”
“赋。”陈浮确勾唇,“公子莫急,我想说,这话出自登徒子好色赋。”
那个书生何尝不知,直道吃个闷亏,翻了个白眼。
陈浮确挑眉,难得没有计较,仅是守在原地耐心等候。
而那边谈怀玉飞快收针下楼,绣品也被评为女红组的第五名。
接着将赢回的金步摇簪进青锁的乌发:“依你之言,我为你赢了它。”
青锁感动极了,完全没想到这竟是送给她的乞巧礼。
谈怀安却是不解:“阿姐,你素来冷静,怎么后面急于求成了?”
“累了。”她总不能说是怕某人等久了。
“只听怀安说你擅长四艺,不想女红亦是了得。”左光含笑,给怀玉斟了杯热茶,“你在顶层待了大半个时辰,快坐下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莫要着凉了。”
谈怀玉颔首致谢,正欲坐下,却被人一把握住手腕,带出了祥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