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茶都没喝一口呢。”
谈怀玉略微不解。不是说不急吗?怎么拽着她就走?
“祥云楼的茶不好喝。”
他语气极淡,又因戴了面具,很难让人察出端倪。
但谈怀玉看他眸色幽沉,猜他心情不好,正欲出言询问,远处不知有谁喊了声。
“那边有戏班子搭台唱戏!免费的!”
拥挤的人群立刻躁动起来。二人本在狭窄暗巷中逆着人流而行,此刻,生生被推搡着后退。
陈浮确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腕,拽到死角,转了个身,顺势压在墙壁上。
谈怀玉已然是退无可退,下意识侧头躲过他凌乱的气息。慌乱之间,她发间的掐丝攒珠步摇恰与鎏金花脸面具相撞,传出清脆声响。
太近了。
她甚至嗅到他身上浅浅的药香。有黄柏,连翘……
头顶目光灼灼,瞥见他喉间上下滑动,谈怀玉匆忙转移了视线。
这件藏蓝圆领窄袖长袍衬得他神姿高彻,不仅做工别致,针脚紧密,细看之下,还能见到肩上的……线头?
好吧。她夸不下去了,它就是一件寻常无比的袍子。
为了掩饰急促的心跳,她伸手拿下线头,问:“怎么今日想着戴个面具?”
“害怕迷惑众生。”
她随之抬眼,恰对上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
而他背后,一钩弯月升起来了,一连勾着她的心也升起来了。
完了。
她定是失了智。
这三日脑中皆被他口中的要事勾着,茶饭无心。此刻她何止不敢问,连想都不敢想。
谈怀玉的脸陡然一热。
趁着人潮散去,她弯腰从他臂下钻了出去。
“跑什么啊?”陈浮确低低笑了一声,并未乘胜上前,而是故意落后,以便欣赏她飘忽的步伐。
“谈姑娘,你这是要把我往哪儿引啊?”
说得像是她勾着他魂儿一样。
谈怀玉走得更快了。
“再往前面便是轻水。”他快走几步,一下捉住她的手肘。
然后眯着眼睛吓唬道:“轻水又宽又长,夜里河岸无灯。若是不小心掉下去了,纵使我能把你救起来,你也免不了要呛好几口凉飕飕的河水。我可告诉你,被河水呛的滋味,那真真是难受极了。”
“……我又不是没呛过。”
“一个是湖水,一个是河水。”他眨了眨眼,“那怎么能一样呢?”
“唉。我想着今夜人多,专门租了船准备舀点七夕水呢。”谈怀玉装作苦恼惋惜,连续说了好几个可惜,“看来,我还是回府上舀点湖水吧。”
“湖水自然没有河水灵验。”他背手倾身,与她平视,笑道,“不过,我记得取七夕水一般是初六夜间,最迟也是初七清晨。怎么到了姑娘这儿变成乞巧当夜了?”
“爱去不去。”她送了个白眼,扭头便走。
“去。”陈浮确有意拖着腔调,大步跟了上去,“谈姑娘盛情相邀,我又怎会不知趣呢?”
“谁邀你了?”她轻哼一声。
他吊儿郎当地勾唇道:“错了错了,是陈某求之不得。”
*
祥云楼那边没了谈怀玉这个主心骨,已是化成一盘散沙。
左光早早辞了。正待谈怀安和青锁打算四处逛逛,却碰见几个下人簇拥着此楼东家高成耀下了楼,身旁紧跟柳文清与她的贴身婢女芸香。
谈怀安率先看到柳文清,双方打了招呼,重新寻了处雅间落了座。
柳文清今日不似往常,穿得颇为素雅,唯有一双指甲刚被凤仙花染过,红艳极了。
她扫视一圈,疑惑道:“怀玉呢?”
“阿姐她……”
青锁害怕谈怀安说话不知分寸,急忙堵住他的话:“小姐有事先离开了。”
“咦?这不是乞巧大会奖品吗?”高成耀眼尖,发现青锁头上的那支蝴蝶金步摇,“你莫非参加了乞巧大会?”
“是小姐将此赏给了婢子。”
“你看。”高成耀侧头对柳文清笑道,“这金步摇你可是喜欢得打紧。谈姑娘倒是不在意,随意赏给了下人。”
柳文清脸上瞬间有些挂不住。
青锁猛地一个激灵,连忙找补:“是小姐耐不住婢子死皮赖脸,这才赏给了我。”
“没事。”柳文清摆手,拉出身后芸香,对青锁浅笑,“几日前她就想找你聊天。这回好了,总算碰到你了。”
仿若被人针刺一般,芸香突然精神,立马否认道:“没有这回事。”
柳文清蹙眉想了想:“我最近偶有忘事,那应是记岔了。”
青锁却见芸香眼下淤青一片,关切问道:“怎么了?是近些时日没睡好吗?”
“许是秋乏吧。”芸香勉强一笑。
“春困,夏倦,秋乏,冬眠。”谈怀安接过话茬,“反正一年之中,我难有清醒之时。”
“谈哥儿跟谈姑娘一样实诚。”
几人笑作一团。
楼外皓月朗朗,尤以轻水最为明亮。河上数艘画舫悠悠飘浮,其间高悬明灯,垂以湘帘。偶有笙歌传来,宾游络绎,热闹无比。
行至小码头,在朦胧月光中,遥见一艘不起眼的小船朝这边划来。
陈浮确驻足:“你不是怕水吗?”
“闭上眼睛。”谈怀玉听着流水潺潺之声,有点心虚,“……应该就不怕了吧?”
他唇角上扬:“行,上船时我扶你。”
等船夫停船靠岸,陈浮确率先登船,然后一把牵住闭眼的谈怀玉。
“来,往前迈一步就好。”
哪知她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更是没底,连连提问:“正前还是斜前?斜前的话是斜多少?一步约莫多长?”
一语未完,谈怀玉忽觉身子腾空,一双有力的长臂横过她的后背与腘窝,轻松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吓了大跳,下意识睁眼:“你……”
“闭眼。”他伸手把她往肩上一揽,完全挡住她不安的视线,柔声安慰,“放心。”
不过几息,谈怀玉平稳地落到甲板上。
若非怀中尚有未散之温意,她甚至以为方才的拥抱只是幻觉。
“别怕。”陈浮确拉着她,对船夫交代,“等我们落座后往深处走,离那些花船远一些。”
接着牵她一步一步入舱。
“可以睁眼了。”
谈怀玉微微睁开一条缝隙,先是看到他映着明光的双眸。
“你瞧,如履平地。”
听他尾音轻轻上扬,她没说话。仅是执扇驱热,平复心跳。动作一气呵成,但热腾腾的心跳却是半分未减。
“来。”陈浮确给她倒了杯茶,“这船上的茶可比祥云楼的甜多了。”
“你又没喝过这船上的茶,怎知它会比祥云楼的甜?”
“直觉。”陈浮确坐在她的对面,眼珠一转,不经意问起,“方才那……左光怎会突然与你们走在一处?”
她没多想,答道:“左公子拜完魁星也来朱雀大街,怀安就邀他同行。”
“原来如此。”他心情更好,含笑支着侧脸认真端详着饮茶的谈怀玉。
她被他看得实在受不了,忍不住瞪了回去。
“看我干什么?”
那双生了钩子的眼睛明显一弯:“上京最近时兴戴一只耳坠吗?”
“啊?”她愣了一下,再探耳间,才发现右耳已是空无一物,“定是登船时甩掉了。”
“慌什么?”陈浮确抓住欲出舱的谈怀玉,又想到乞巧大会的头奖是垒丝南珠耳坠。“平常少见你戴首饰,竟不知你喜欢耳坠?”
她蓦然红了耳朵,不好直说那白玉耳坠正是花朝日戴过的那副。
于是小声道:“那对确实挺喜欢的。”
“既如此,飞燕衔珠。你喜欢吗?”
谈怀玉还没反应过来,忽觉掌心一沉,再看向时,手中多了一个木方盒。
他唔了一声,现编了三条送礼的理由:“这对南洋金珠,一是用来补偿我不慎弄丢你的心头好,二是庆祝你在乞巧大会上勇夺第十,三是感谢你邀我今夜游湖。”
“南洋金珠远比合浦南珠珍贵。上京也仅有十颗,八颗在宫中,两颗在宝和斋。这莫非是……”她打开盒子,发现里面躺了一副精致小巧的耳坠,不由吃惊,“宝和斋的镇店之宝?”
陈浮确本想卖个关子,但招架不住她透亮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谢谢你。”
他若无其事地撇开了眼,轻咳一声道:“我以为你不喜欢耳坠,还怕它不能讨得主人喜欢呢?”
“我很喜欢。”她眼眸弯弯,“真的。”
他耳根微红:“喜、喜欢就成。”
谈怀玉起身四处搜罗,没留意他片刻的失态。少时,不知从何变出一个纸糊的灯笼。
“想放天灯吗?”
“你既然拿出来了,我还能扫兴吗?”
“说得好像我强迫你似的。”谈怀玉淡淡瞥他一眼,拿着天灯转身向外,“不愿意就跳船游回岸上去。”
“这么狠心呢?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悠哉游哉的声音和着江风飘散出去,“越往外,越晃悠。”
“悠”字刚落,船身剧烈一晃,吓得谈怀玉尖叫扔了天灯,抱着船柱滑了下去。
“刚走出舱,就怕成这样?”陈浮确轻笑出声,上前欲伸手扶起她。
“等等等!我晕水!”她欲哭无泪,干脆直接跪坐在甲板上。
缓了缓后,谈怀玉鼓起勇气挺腰瞥向漆黑的河面,正好瞧见游鱼跃出水面,接着扑通一声,摆着尾巴迅速消失在幽深的轻水。
“大白鱼!”她重新缩了回去,恶狠狠地罗列它的各项罪状,“翘嘴鼓眼,又长又扁,丑陋之极。还吃鱼虾!”
陈浮确忍俊不禁:“你怕它?”
“不怕。”她认真纠正道,“是讨厌。”
“好吧,是有一点。这都怪落水身旁游过几条大白鱼。”
他笑眯眯地拿出一块蒲团垫在她腿下:“那群白鱼真是可恶。那么宽的水域不游,非得游到你旁边。”
她懒得理他的调侃,只道:“再劳你帮我捡回天灯。”
“都这样还想着在河上放灯?”
“怕水之人乘船放灯,更能彰显我的虔诚。”
“那敢问虔诚的信女。”他眼里波光粼粼的笑花溅到唇上,“坐在甲板上怎么放天灯?”
她语速飞快:“坐着照样可以,得麻烦你搭把手。”
“不算麻烦。”他学着她蹲了下去。然后拽着天灯,以便谈怀玉能对着灯芯点火。
须臾,二人放了手。
一只明黄天灯悠悠飘向漆黑夜空。
他侧头看她:“你要许什么愿?”
“七星娘娘。”
万籁俱寂,摇晃的秋风中传来清脆歌声。
谈怀玉仔细斟酌,半晌闭眼合掌。
“愿后世女子大有作为。”
不拘于高墙之内,不困于世俗之论。不再随波逐流,不再身不由己。而是有可为,有所为,有作为。
他讶然一瞬,问:“为何不求今生?不求自己?”
“今生困难。”她笑了笑,“并非我不愿,是我至今不懂自己。”
他眼中复杂,认真唤了谈怀玉的名字:“我阿娘曾许过相同的愿望。那时也问了这个问题,她则以‘受限’二字回我。”
旧时先帝崩逝,长公主一心辅佐皇上。久而久之,朝中传出牝鸡司晨之言,皇上无奈为公主择探花郎为婿。嫁为人妇后,公主逐渐退出朝政,手中权力一一瓜分。而七年前的月夕之乱,驸马因护驾而断臂,特被封了异姓王。长公主一改往常,不再醉心朝政,反而寄情山水。
此时听来,长公主这句“受限”似哀叹,更似无奈。
“公主殿下开明,说出此言极为正常。”
良久,陈浮确平静道:“船家,先靠岸吧。”
“不是还早着吗?”
他浅笑:“你不是想知道我口中要事吗?”
原来他都知道。
谈怀玉竭力维持面上的镇定自若。
自归京以来,她宛如悬溺春水之中,不断膨胀,早已浸得又重又潮。每当阳光映照,总会涌起波动,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