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方玉书那不管说什么都带着寒意的声音在苏玉蓉耳边响起,苏玉蓉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而方玉书的视线显然正落在她的手上。
她将手放松了些,却没有第一时间松开,而是维持一个自然的姿势继续握成拳,“月桐和赵怀鸣狗咬狗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而不是为了这种人,再搭上一个女孩的性命。”
她无所谓方玉书是否相信这些辩解,因为大理寺并没有足够把她关进大牢的证据。而从方玉书之前的沉默来看,他似乎也并不是坚定地站在大理寺那一边。
果然,方玉书没有纠缠。
王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侍女团团围住,赵家其余人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意她在做什么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鹊儿身上。
“你杀的?”大理寺卿怒声质问,“那你是如何压制住一个比你强壮的男人,还能逼迫他写下血书?”
“我在后院听见人闲谈,说大理寺独独带走了一位姓苏的姑娘,似是怀疑于她。为何大人能相信一位千金小姐可以杀人,却不能相信我这个干粗活的丫鬟可以杀人。”
“你,你别胡搅蛮缠,她是武将的女儿,和普通闺阁女子自然不同。”
鹊儿冷笑一声,“看来大人今日是不把这盆脏水泼到那位苏姑娘身上不罢休了,可惜,我这个人一人做事一人当,看不得大理寺如此做派。人就是我杀的,我在茶水中下了迷药,他失了力气,我自然就能治住他。”
王氏失声尖叫,“你胡说!大理寺检查过茶杯,根本就没有迷药。”
鹊儿转头看向王氏,语气嘲讽,“夫人可真是一如既往的愚蠢,茶杯自然是被我换走了。”
苏玉蓉看了一眼正在大口喘气,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气晕过去的王氏,又看向站在庭院当中,盯着赵家人愤恨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畏惧的少女。
她沉声开口,“鹊儿姑娘,为什么不跑?”
为什么,要故意露出身份,她本来可以全身而退的。
鹊儿的目光今天第一次落在她身上,鹊儿笑了一下,“大仇得报,我此生已经无憾了。”
她只说了这一句,而后又转头看向大理寺的人,“我房间的柜子里藏着一件血衣,是我杀赵怀鸣时所穿,还有一个茶杯,里面应该还有迷药的痕迹。匕首、爬墙所用的绳索,也全都在一处。
赵怀鸣的贴身小厮也亲耳听过我怂恿他今日独自来此,大人还需要别的什么证据吗?”
赵老太君面色阴沉地盯着她,“若真是你一人所为,又何必绕那么大一圈牵扯月桐进来。”
“我本来也不想的,谁让月桐自己撞了上来,那我死之前帮沈家姑娘一起申冤,也算是为自己来世积德了。”鹊儿讽刺地看着赵老太君。
大理寺卿看看赵老太君明显不满的表情,又开口道,“鹊儿,你可想好了,奴杀主,赵公子又是有品阶的官员,按律法你可是要凌迟处死的。但你若是愿意供出背后之人,便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鹊儿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重复,“是我杀了赵怀鸣,无人指使。”
“冥顽不堪,把她压下去审。”这就是要用刑了。
苏玉蓉下意识想要上前,鹊儿却先对着王氏开口了,“夫人也愿意让他们用刑吗?我肚子里可有赵怀鸣的孩子。”
王氏猛然抬起头来,月桐对她儿子说自己有孕了,却只是骗人罢了,若是鹊儿真的有孕,那就是她儿子唯一的遗腹子。
赵老太君一敲拐杖,“怪不得你敢站出来,原来是把自己的肚子当成了护身符,那你可打错算盘了,这样的孽种我们赵家不会要。”
这话说得是有气势,但刚说完王氏便要来拆台,“不,不行!姑母,”她乞求地看向自己的婆母兼姑母,“这是鸣儿唯一的血脉啊。”
赵老太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个孽种就是鸣儿的,我看她不过说谎罢了。”
王氏拼命摇头,“姑母,万一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左右不过一年半载,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处置她就是。”
苏玉蓉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只觉得荒谬。这对姑侄好像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鹊儿愿不愿意生下这个孩子,好像只要她们想,鹊儿就必须生下这个孩子,鹊儿此刻在她们眼中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暂时安置赵家孩子的容器。
可是鹊儿是人,是人就会有自己的意愿。
她看着王氏用赏赐一般的表情和语气对鹊儿说,她可以多活一段时间,直到生下孩子。
而鹊儿回应她的,是一阵如同见了什么滑稽事物的笑声。王氏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厉声呵斥鹊儿,“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们真是蠢啊,想要这个孩子是吗?可惜了,你见不到孩子了,夫人,得到又失去的感觉怎么样?”
王氏尚且迷茫,苏玉蓉却像是猛然意识到什么,几步来到鹊儿身边,正好接住鹊儿正缓缓倒下的身体。
鹊儿嘴角不断溢出发黑的血液,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一般颤抖,她的生命在迅速地流逝。
苏玉蓉再次感觉到了那种无力感,她救不了鹊儿,就如同她救不了王家姑娘,也救不了阿姐。
鹊儿费力地挤出一个笑来,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清晰可闻,“我不能生下这个孩子,他的父亲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我知道他是无辜的,可我没办法不恨他。但他也是我的孩子,你知道吗,等我意识到他的存在时,他已经会动了。
我杀了他,杀了一条无辜的性命,那就用我的命还给他,如此也算两不相欠了。苏姑娘,你是个好人,但不要为了我和赵家再起争执,我不在乎那些。”
鹊儿贴近她的耳边轻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而后目光仿佛穿过了层层院墙,看着不知名远方的什么东西。
怀里的身体渐渐失去了力气,直到彻底没了动静,鹊儿闭上了眼,嘴角是解脱的笑意。
苏玉蓉抱着鹊儿的尸体发愣,远处知柳和云瑶正拦着发疯的王氏,王氏的声音刺耳却又似乎很遥远。一点冰凉落在她脸上,她抬头看去,微风吹动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分贵贱地落在每个人身上,下雪了。
“方大人”,苏玉蓉的声音很低,仿佛一下子就被抽干了大半力气,“鹊儿的尸首我能带走吗?”
方玉书沉默了一下,他少见的觉得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律法难以说出口,“鹊儿若无亲属,按律尸首应由主家或大理寺处理。”
苏玉蓉低着头笑了一声,所以,鹊儿死前才会对她说,不要为了她和赵家争执。
“鹊儿很像我阿姐。”苏玉蓉说了一句方玉书没太听懂的话,她小心地为鹊儿擦去嘴角的血迹,然后轻轻将她放在地上。
她跪坐在鹊儿身旁良久,久到仵作小心上前想要检查尸体。她抬起头,已经又变回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苏玉蓉。
“陈大人”,她高声同大理寺卿说话,大理寺卿正焦头烂额地听着下属来汇报,此前因为用刑而挪到别的院子受审的月桐也死了,仵作查看过后说是毒发而亡,可能早在来赵家之前就已经中毒。
苏玉蓉起身给仵作让开位置,“既然已经有人认罪,人证物证具在,此案是不是可以结案了。”
“这,此案仍有疑点。”大理寺卿支支吾吾。
“什么疑点?难道大理寺真如同鹊儿所说一般,非要将脏水扣到我头上不可?大人也不必费力气了,既然是赵大人和大理寺非要我死,那我也只能认命,现在大人把我压到刑场上砍头就是。”
“苏姑娘慎言”,这次开口的是左相赵鸿荣,“赵家一向严守律法,不敢有丝毫僭越,官员被杀是大案,大理寺自然要更严谨,不可轻易结案。”
“但愿赵家真如赵大人所说,可别今日我回了府,明日大理寺就突然发现什么本来不存在的证据,要给我定罪了。”
赵鸿荣目光深深看着苏玉蓉,“苏姑娘说笑了。”
“方大人”,苏玉蓉扬声对方玉书说话,眼睛却仍然盯着赵鸿荣,“大理寺不是我这种无官无职之人能进得去的,方大人在大理寺当差,为京都百姓判案,也称得上一句父母官了。”
她嘴角带笑,“还请方大人为我这个在京都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做主。若真有一日出现了什么莫须有的证据,在我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御前申冤之时,能为我作证啊。”
方玉书看着赵家那些人对苏玉蓉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表情,又看向那一沓写着赵怀鸣罪状的血书和倒在雪地里的鹊儿,最后目光落回到苏玉蓉看着他的那双眼睛。
明知道此事中苏玉蓉可能真的并不无辜,鹊儿也可能确实不是凶手。但他还是听见了自己回答的声音,他说,“苏姑娘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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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玉蓉离开赵家之前,已经将那个给她作证的小丫鬟托付给了方玉书,美其名曰防止赵家对丫鬟下手,让她没有人证。
她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马车,身旁的知柳还在止不住的担忧赵家造假证。
她笑着安抚知柳,“大不了我就去告御状,但我倒是觉得,左相不会为了他这个没出息,到处给他惹祸的侄子冒这么大的风险,毕竟方玉书的背景可也不一般,他不会上赶着给政敌送把柄的。”
知柳似懂非懂地点头,和云瑶一起扶着苏玉蓉上了马车,正要回苏府去,就听外面传来一声“等一等”。
苏玉蓉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看去,是方玉书,她挑挑眉,“方大人不替我看着赵家人吗?”
方玉书顿了顿,他擅长审讯,还不至于看不出来苏玉蓉是在打趣他,他没有接这话,转而没头没尾地说,“苏姑娘知道吗,熏香的味道是掩盖不了血腥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