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折回来时,李桥手里拎着两三个花卷包子,全都放在塑料袋里。
见他去而复返,祝小双眼睛亮了亮,李桥来到他跟前站定,把手里的吃食递给他,“拿着路上吃”。
祝小双扯了扯嘴角,伸出他那双瘦如鸡爪子的手接过来,声音闷闷地说:“谢谢……”。
他抬起头看向李桥,望着那头利落的短发,这几天好像长长了一些,生在小山村,又整日在田间地里干活,李桥面庞并不是那么白皙,倒像是被打磨过的石块,没有精致的俊俏,但能看出厚重的质感,那种土生土长的质感。
李桥眼中并没有太大情绪,他好像一直都这样,他替祝小双拉上衣服拉链,祝小双身上的衣服还是他的。
“走了,路上小心”,李桥放下手,最后瞧了他一眼,祝小双用力点点头,“好……”。
直至李桥转身走出去,离他越来越远,祝小双才从门口跑出去,喊了一声:“桥哥再见!”。
这次没有结巴,祝小双用了力气,喊完胸膛微微起伏着,只见李桥停下脚步,回头朝他挥挥手,轻轻点了下头,意思是听到了。
等李桥的身影融入赶集的人群,祝小双才挪动步子,回到那扇铁门跟前继续等着。
很快到一点半,陆续有去城里的人来坐车,门口等了几个带着行李被子的人,不多时,有个黑瘦的男人腋下夹着一个大水杯,正往车辆这边赶来,脚踩一双皮凉鞋,上驾驶位前随意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一点半的车走了,要走的上车!”,这人就是司机,他坐在上面吼了一嗓子,然后将车发动,门口的人陆续上车,祝小双最后一个上去的,车上的位子没坐满,他挑了一个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身抖动,玻璃窗上的灰尘都落了下来,车内气味复杂难闻,直往人鼻子里钻,能让人胃里翻江倒海,祝小双用手捂着口鼻,人也提不起精神地靠在座位上。
“一点半的上车喽,车要走了!”,黄头发的女人出来吼了一声。
等司机清点完人数,车就出发了,驶出那扇铁门,也不经过上面人流密集的街道,直接从第二条街道出发。
不过百米的距离,车子就进入了连续的上坡弯道,下岩镇在平原坝子里,车驶过弯曲的上坡,才能到平地处。祝小双看着车窗外,路边的树飞速被甩在身后,驶过弯道后可以看到下岩镇远远落在后头,四面环山,像是一个碗,下岩镇就在碗底。
祝小双抿抿嘴唇,把怀里的包子和鸡蛋抱紧,此刻坐在车上,心里的离愁别绪更甚,这也不怪他自己,虽说短短相处几天,在一般人眼里连熟人都算不上,但在祝小双这里,算上李桥救他回去,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他从小离了母亲,没人疼爱,身边更没有关怀他的人,这里人生地不熟,李桥一家子却对他极好,祝小双许久没有被关心过了,这一离开,心里多少都有点难过。
路边有很多土地,这个季节多是已经收了玉米,地里光有玉米杆留着,离开下岩镇一段路后,树叶凋零得有些厉害,时不时可以看见路边放牛放羊的村民。
路况不好,车身颠簸,祝小双胃里有些难受,他弓着腰,闭上眼睛休息。
车内男女老少都有,有些男人带着大包小包,要赶往沿海地区打工谋活路,前段时间是收玉米的农忙时节,所以回来一趟,如今家里活干完,又要奔向远方;还有去县城打工的女人,怀里抱着熟睡的小孩,因为晕车,已经哭闹了好一阵。
老人则多是去县城看病,要么去看望城里定居的子女,座位边上的纸箱子里放着家养的土鸡,还有满满一口袋的老家特产,都是要带去城里的,说起自己的子女时,这些老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浑浊的眼睛里也有了神采。
车上吵闹,祝小双也睡不着,就闭着眼睛听他们话家常。
一个身穿军绿色衣服的老人坐在窗边,精神劲头足,正跟旁边的老头聊天。
“我大儿子在政府单位上班,儿媳妇在医院里,两个都忙,过节没时间回来,有时候过年都回不来,儿媳妇医院里排班,小孙子都是亲家母那边带,也是劳心劳力”,老人说道。
旁边深蓝色衣服的老头点点头,发出一声赞叹:“哦!那你们家里是过得可以喽,儿子媳妇都是端铁饭碗的,还是相当可以啊!”。
前排的大妈也乐呵呵地插一嘴,“是哦,你这个年纪看着也相当有精神,去城里跟他们享福好了,回老家哪里有城里舒服喽!”。
老人笑眯眯地,干瘦的脖颈上筋脉清晰,“话是这么说,城里头我住不惯,到处都是车子和人,出去了就找不到回家了哈哈哈”。
大妈发出爽朗豪迈的笑声,“哎,儿子出息也有烦恼的时候说的就是这种了,多住一阵哪里都能住得惯的”。
一路上车内话语声、谈笑声不断,相比起儿子在城里成家立业的老头,坐在祝小双侧面的母女俩脸上则是阴云密布。
祝小双睡不着,就睁开眼睛瞧向车外,只听到一阵呕吐声传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老母亲晕车,女儿怕她吐在车里,就拿了两个厚实的黑色塑料袋接着,看样子是早有准备,老母亲一双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座椅边上的扶手,正费力地往袋子里吐东西。
车上人一听这个声音,纷纷拿手捂住了口鼻,司机从后视镜瞧了一眼,不耐烦地说:“拿袋子接着,别吐在车里”,车里没人说话。
女儿看上去三十多岁,她皱着眉头,一边拍着老母亲的背,过了一会儿,总算是吐完了,老母亲抬起头,脸色难看,无力地靠在座椅上。
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婶凑到跟前,热心问道:“你们要不要水,我这里有,给老人家清一清嘴巴”,说着掏出包里的一瓶矿泉水。
女人从嘴边挤出一个笑来,“不用了,我带着呢,谢谢你的好意了!”。
大婶不在意地摆摆手,“哎哟,不要谢”。
看着老人脸色不太好,嘴唇又没什么血色,大婶问了一句:“老人家身体不舒服?瞧着像是生病了”。
祝小双也偏过头看了一眼,确实如此,吐完之后老人一直闭着眼睛,表情看上去很不舒服。
女人微微叹了一声,才说:“嗯,这次就是去医院的,之前就要带她去,她不肯,前两天在家里肚子疼得打滚,这才肯跟我去城里看病”。
大婶也跟着叹了叹,“老人家都是这样,怕花钱就不去医院,做子女的有时候也没办法”。
祝小双看了一阵才回头,车内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困意再次涌上来,这回祝小双睡着了,手里还抱着那袋煮好的鸡蛋和李桥买来的花卷包子。
祝小双梦见李桥也跟着自己上了车,就坐在旁边的位子上,祝小双问他也要去城里吗?李桥却不说话,好生奇怪,虽说李桥不爱说话,但也没有不理人的时候,祝小双扯了扯他的袖子,谁知那袖子软绵绵地,祝小双怎么用力都抓不严实。
忽地,脑袋磕到玻璃窗上,祝小双被疼醒,他摸了摸额头被磕到的地方,又麻又疼,车身晃动,经过一个水泥坑,车轮碾过溅起泥点子来,全落在外面的车窗上。
祝小双看向旁边,空空如也,哪里有李桥的影子,反倒是那袋包子掉到了地上,祝小双赶紧弯腰捡起来。
他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后再次看向外面,路边的树木长得比下岩镇的更高大茂密,像极了抬轿山,就连身边的温度都降低了许多。
天气阴沉沉地,不过眨眼片刻,天空开始下起雨来,另一侧的人赶紧把窗关上,雨点子密密麻麻打在玻璃上,司机也打开了雨刮器,路面湿滑,水泥坑不少,每过一个,车都要颠簸一下,跟海上的波浪的一样,起起伏伏。
隐隐有轰鸣的水声,祝小双抬头看去,雨势渐大,外面看不真切,车子驶近时,祝小双才发现客车正从一座石桥上过,或许是暴雨的缘故,桥下的河水浑浊不堪,裹挟着泥沙奔涌而下,地势起伏太大,从高山间冲出来的河水水势凶猛,在石头上击打出白色的沫。
司机一脚急刹车,祝小双包括全车的人都没反应过来,身子猛地向前,还好系着安全带,不至于碰到前面的座椅。
车里立刻有人抱怨起来:“会不会开车哟?踩这个刹车是要吓死人!”。
“就是,我小孩都吓醒了!”,女人话音未落,怀里的小孩就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司机不说话,打开车门撑着一把旧雨伞下车,往前面走去。
这时有人把头伸出窗外看,才说:“不是,前面好像堵住了!”。
祝小双也跟着伸长脑袋往前头看,只见司机走了几步,在路边停下来看,随后掏出口袋里的按键手机贴在耳边说了几句,在他脚边,不过几厘米的地方,比车身还高的泥沙和岩石堵住了公路,往上面看去才发现,这些泥土正是从山坡上倾泄下来的,公路是土路面,这些泥土岩石滑下来后不堪重负,直接往地下塌陷,司机站着的地方往前,就是一个大土坑,河水改道了一部分流过来,已经完全没法过去了。
老人瞧了瞧,忧心地说:“下大暴雨了,山体滑坡”。
一时间大家都忧心忡忡,母亲生病的那个女人焦急地说:“这还能过去吗?”。
“咋过去啊?那么深的土挡在那,而且路都塌了”。
“看样子就是昨天夜里才塌的,要么就今天早上”。
“早几年就说修路,到现在都没修成!每次下大雨都要塌,前几年还没这么严重的……”。
车内抱怨的抱怨,都是要出去打工赚钱的,耽误一天就少一天的工钱。
司机撑着伞回来,开门上车,拖鞋已经全湿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路塌了,过不去喽”。
一个男人问道:“等他们修路的来要多久啊?”。
司机冷哼一声:“等?哪个要等?我们折回去,等路修好你们再坐车去城里”。
祝小双坐在位子上,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外面的路面情况很差,就是修也要好长时间,而且都不一定有其他人发现路面塌了。
此话一出,立马有好几个人坐不住了,尤其是去打工的。
“回去?我火车票都买好了,就明早走,现在回去我怎么赶得上?”。
“对啊,我也买票了”。
车内情绪不好,要去看病的家属也急了。
司机倒是沉着,他转头冷声道:“你们要是想在这等,可以下车自己等着,我要带其他人回去,路面塌了,是绝对过不去的,等着也是白等,还要在这过夜,你们自己考虑!”。
话音一落,车里也安静下来,司机说得完全不错,这种特殊情况回去才是最好的办法,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祝小双扣着手指,心情有些复杂,这回又要回去了,但等路修好了,他还得走。
司机叼着一根烟,手打方向盘快速掉头,没人下车,他一脚油门往回开。
路上雨下个不停,司机是个老手,在山路上开车有些年头了,这种天气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速度不减,但祝小双身子跟着车身东倒西歪,一路上都提心吊胆。
司机身边放着一个手机,足足有砖头那么厚,是那种布满按键,屏幕只有短短一点的手机,除了打电话发短信,放一两首歌外,就没什么用途了。
以前祝小双老家的村长也有一个,用来跟村委会联系的,这年头,电话还不普及流行,除非是有钱有面的,或者干活需要才会配一个。
客车开到半道又原路返回,等回到下岩镇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司机在客运站停车,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六点四十喽!赶紧回家”,说罢提着水杯往里走去。
祝小双下车,手里的鸡蛋已经凉了,他胃里不舒服,只是慢慢朝着街头走去,现在街上都收摊了,没人。李桥也早都到家了,好在祝小双还记得路,只好顺着原路回李桥家,在这里,他实在想不到可以去哪里,原本想在镇上的宾馆待一晚,但在这种边远的小镇只有一家宾馆,结果因为常年没人住,老板都不经常在,祝小双走到宾馆门前,大门上了锁,旁边铺子的老板告诉他,宾馆老板回家生孩子去了,这几个月都不在。
祝小双拎着鸡蛋,从街头走出去,顺着那条小路爬坡,是去往白桐岭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