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欲卷入这场风波里,不料有人主动找上了我。
是夜,万籁俱寂,有人敲响了我住处的门。
我开门后看见小姐带着丫鬟提一盏灯站在门外,忙请她们进来。
小姐却手里拿着一叠纸张独自进来。
“此番深夜前来,实在叨扰。不过我心中有一疑惑,辗转反侧不得解,故来请教大师。”
小姐同我落座后,并不寒暄,开门见山地道:“大师数年前,可曾为檀郎画过皮?”
我心中有些疑惑,客人画皮的事一般是不向外人所说的。
见我面色有些迟疑,小姐将手中的纸张摊开给我看,这时我才发现她手中所拿的是一叠文书。
小姐对我道:“大师不必急着回答,且听我说完。您也知檀郎是流民出身,我曾派人去查檀郎入城的时间。”
“可惜这时节官府文书大多失佚,流民又多,也兼有记载不全之嫌。好在我不曾放弃,做事的人也细心,几经转折,在一个小吏手中拿到了檀郎入城的时间。”
“这一比对,就有了可疑之处。檀郎初见我和父亲时,只道他是近日初来忻州。可他所说的时间与实际上的时间足足差了一年。”
“我也疑心檀郎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近日母亲遇险,我实在是担忧。又命人拿了檀郎的画像出去四处询问,檀郎姿容出众,故而不少人记得他的样子,她们所说的时间与我初见檀郎的时间相差无几。疑惑之时,我想起大师来,多年前大师为我画皮,不知可曾为檀郎画皮,是故深夜打扰。”
说着,小姐起身向我跪道:“忘大师告之我实情,此事有关我父母安危,也关乎檀郎声誉。”
我忙搀她起身,道:“不必行此大礼。”
小姐面色悲伤,抓着我的衣袖摇头,不肯起身。
没有办法,我只好蹲下同她道:“大人仁心,在下会如实相告的。”
听闻此言,小姐终于肯起身,同我落座。
“那位公子,在下多年前确实给他画过皮。但在下想说的却不是这件事,那位公子曾为府上的杂役,这件事小姐好似不知道。”
小姐抬起满面泪痕的脸庞怔怔地看向我,嗓音微哑道:“府上杂役多是短工,管事的嬷嬷鲜少会查他们的户籍,大师如何记得檀郎,请一一告我。”
“也没有什么大事。”我道:“当年给小姐画皮时,他曾见过我。后来便循着我的踪迹跟到了客栈,意图拿刀挟持我,逼我给他画皮。可他又不肯用寿命交换,在下没办法,只好假装答应。在他松懈的时候,揍了他一顿,又把他拖到贵府门口,写了封信塞进大门告知令尊。想来,令尊应该是没收到这封信。”
小姐吃惊,缓缓道:“当年原来是这样,父亲确实没有收到那封信。开门时看见一个人倒在血泊里,满身伤痕,自称是被歹人寻衅。父亲知道他是府上的杂役后,心生怜悯,除工钱外还送了些银钱给他疗伤。”
听闻自己被称为“歹人”我面上微微一笑,心想这人的嘴可真是厉害。那他当年拣了条命的事就明了了,原来是富商出手相救。
于是继续道:“过了几月后,在下在邻县偶然间又碰见他。这次他又求画皮,在下是个小心眼的女子,问他愿不愿意以十年寿命交换。”
说道这,我缓缓道:“那位郎君答应了,于是有了如今这副面如冠玉的面容。”
小姐静默片刻,忽然掩面痛哭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看她哭的撕心裂肺,知晓没有办法劝阻,只好静静陪着。等小姐哭声渐弱,我给她沏杯新茶,递上帕子。
小姐轻声道谢,接过帕子时,我问道:“小姐如此悲伤,可是府上出了什么大事?”
小姐有些迟疑,拭尽面上泪痕后,又变成了那个温婉有礼的姑娘。轻轻颔首对我道:“此乃家丑,本不欲让外人知晓。大师与此事有些牵连,我也信得过大师人品,还望大师守口如瓶。”
我点头答允。
“那么,请随我来吧。”小姐道。
夜已经很深了,小姐的贴身丫鬟提着灯在前面引路。我认出她正是早间向郎中询问的人。
小姐见我盯着那丫鬟思索,道:“大师应该是记得这丫头的,今日早间确实是我差她去问那郎中的,大师或许能猜到一二。”
我想起上午无意间听到的谈话声,心想这种听墙角的行为无论是无意还是有意,都是非礼之举。便向小姐致歉道:“在下抱着阿泥去看病,实是无意中撞见,望小姐不要在意。”
“无妨,”小姐对我道:“大师所言帮我家躲过一劫,我怎么会怪罪大师呢?”
小姐这样想当然是好的,我松了口气。
“那药材是从母亲吃过的糕点里查出的。”小姐对我道:“自从那回母亲昏死过去后,我便彻查她的饮食,衣着,熏香乃至接触过的人。从嬷嬷那得知母亲早间除了膳食后,还命人在自己的小厨房里蒸了一碟点心,去寻找时,那点心却不见了。”
“彼时我便疑心是有人使了不入流的手段想要害母亲,等母亲醒后,佯装不经意地问她。母亲还笑着同我说那是檀郎所做,她偷偷命人做来尝一尝。我极是惊讶,假装笑着说母亲真是嘴馋。”
“母亲却摇摇头对我道,她看檀郎为了在新婚之日第二天将父亲爱吃的那道点心献给他,做废了许多半成的点心。忻州女子大多善制糕点,母亲亦是,她便悉心地教檀郎。那一日指导他时,檀郎因着铺子里有事,被人中途叫走了。她便拣了两三个凑成一碟,试一试味道合不合父亲的口味。”
夜色深深,灯影摇晃,我突然转头看向小姐,却见她面容平静,眸子冷冷,好似诉说的故事与她无丝毫关联。
顿了片刻后,小姐道:“我走之前,母亲还嘱咐我婚后要好好待檀郎。说忻州此地风俗,男子向来以入赘为耻,他肯入赘我家不听外间那些风言风语,很是不容易了。”
“未曾想,她这好心,倒成了催命之举。”
庭院连廊九折百转,我跟着小姐走了多时,到了一处房前。
月上柳梢头之时,这房间竟然还亮着灯,门口众多人把守。我们刚到,就有个侍从捧了厚厚几本册子对小姐道:“小姐早上要的账本都整理好了,大人让我呈给小姐。”
小姐示意身旁丫鬟接过,道:“不必现在去回禀父亲,你在屋外略等片刻。”
“是。”那人道。
小姐点点头,看守的人识趣地给她开门,小姐对我道:“大师,请吧。”
我随她进去,看见书案后坐着的身影,才明白这是乞儿的居处。
乞儿抬眸瞧见我们,笑道:“芳卿来看我了,哦,还有大师。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小姐没开口,示意丫鬟把厚厚几本账本放到他面前,嗓音微哑开口道:“檀郎,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芳卿的嗓子是怎么了,该找早些找郎中看一看。”此时此刻,乞儿言笑晏晏地道。他峨冠博带宽袍大袖,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后,配上那副容颜,颇有些魏晋名士的潇洒。翻开账本看了几眼,笑道:“不愧是芳卿,这么快就找到我倒卖铺子的证据了。这么漂亮的账本,是老爷那位心腹做的吧。他如今账本做的是越来越好了。”
“檀郎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却有。”小姐道:“父母亲从未薄待你,从你画皮前重伤给你银钱,到你画皮后让你当学徒,供你上书塾。一桩桩一件件,你为何要害他?”
听到“画皮”一词,乞儿一怔抬头看向我,展颜笑道:“原来大师告诉你了啊。”
“是为了我家银钱吗?檀郎。”见他避而不谈,小姐追问道:“你我成婚后,是共掌家财,你何必下此毒手呢?”
“共掌家财。”乞儿冷笑着,那张温文尔雅的假面终于被扯下,露出狰狞的獠牙。他吼道:“你知道外边那些人怎么说的吗?吃软饭都是好听的。你问我为什么要害他,你自己去听听外边人说的话啊!芳卿,你去啊!”
小姐怔怔地看着他道:“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是这么想的。”
乞儿只是笑着,不理睬她。
小姐沉默许久,问道:“如若我们成婚后,我独掌大权,又或是年老色衰碍了你娶其他更尊贵的女子的道。那份糕点,你也会让我吃吗?”
乞儿突然愣住,哑口无言。
小姐看着他,久久等不到一个回答,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我所以为的郎情妾意、年少情深,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厢情愿。”
她有心想大哭一场,可方才已经哭过一场,此时已经流不出什么眼泪了。只有两行清泪划过脸庞。
走出房门后,小姐对屋外等着的侍从道:“告诉父亲,不必顾及我,该如何就如何。”
侍从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小姐在原地站了片刻,眼神空洞,向我行礼告辞后就转身离去。
我点点头,回了房间。
第二日清晨,就传来乞儿入狱的消息。
阿泥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绘声绘色地跟我说富商状告,乞儿入狱的场景。
我问它是怎么见着的,阿泥瘪了嘴道:“听她们说的。”
“那你想见一见他吗?”我问道。
“啊?我才不想。”阿泥道。
“可是我想。”我道。
当天我便带着阿泥去牢狱中看望了乞儿。
乞儿见了我,笑道:“大师这是来落井下石了,也好,有个人陪我说话解闷也好。”
我问他:“那封信你是怎么掏出来的?”
“当然是用手。”乞儿举起双手道:“你塞得浅,我就用指甲去扣那木门,扣了一整夜,十指尽秃。”
说完他笑道:“我命不该绝,那富商是个蠢的,听我一番说辞就轻易信了。连门上的血迹和抓痕也不细想,只当是我疼的厉害,求助无果。一辈子抓雁,这回却被雁啄了眼。只恨我疏忽,没能提防他那个女儿。”
阿泥听了,暗暗翻个白眼。
见我沉默无言,乞儿笑道:“大师这是在想什么?在想如何骂我贪心?”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阿泥走了。
出去之后,阿泥怒道:“呸,还不让人说了,他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摸了摸阿泥的头道:“闻说上古有凶兽,名曰饕餮。贪食非常,吞食万物,甚至包括自己。你我并非饕餮,不理解他的饥饿,也不会去趾高气扬地批判它。”
“但立场是立场,错了就是错了。倘若饕餮饥饿,要吃了他辛苦赚来的馕饼,你会如何?”
“关我什么事。”阿泥道:“那是他赚来的,吃就吃呗。况且我也不喜欢吃馕饼。”
我又问道:“那他吃了馕饼还不饱,要吃了你我,你待如何?”
阿泥想了一想道:“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嗯。”我赞同道。
我离开前,小姐曾差人给我送来不少银钱,说是相面的钱。我心知这是封口费,便收下了。
阿泥咋舌道:“你相个面居然能赚这么多,既然如此咱们去吃顿好的吧。”
“行。”我爽快答应道:“吃全鱼宴去。”
阿泥幽怨地看着我。
我哈哈一笑,迈步走开道:“你病才好,好生养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