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又一次前去给客人画皮的途中,我和阿泥不幸遇到了流沙。
大漠酷暑,我走得头晕眼花,一脚踩入流沙中并未发觉,等到深陷其中想要抽身时,已经晚了。
阿泥倒是没有陷进去,但它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在一旁焦急地叫嚷。
“你要是死在这,我可怎么办啊。”阿泥越刨沙子发现我陷的越快哭喊道,“我又不识路,再过会儿你尸身臭了怎么办?”
我有些头晕,昏昏沉沉地对它道:“我好歹是半仙之身,没那么快死的。况且这地方那么热,只会被晒成肉干。”
阿泥这时候倒没有反驳我,估摸着是觉着我马上要死了,相识一场不好再气我。
时间慢慢流逝,流沙快要没到我的腰身,就在阿泥默默垂泪等我陷入流沙中时。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别乱动,躺下。”
我不知道是那里传来的声音,如今命悬一线也只好照办,依言躺下。
那声音又道:“小狐狸找根木棍来,你试试能不能在沙里浮起来。”
阿泥问言,慌慌张张地去找了木棍。我下半身被埋在沙里,艰难地动了动,觉得实在很困难,于是该了姿势,略微好上一些。
正在此时,阿泥叼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子回来了。
那人道:“你拽着棍子,让那小狐狸站在没有流沙的地方。就站那块石头旁边,快拉她上去。”
阿泥闻言,使劲咬着木棍,龇牙咧嘴的。所幸这流沙的流速并不快,我折腾了好一阵,阿泥的牙险些崩掉一颗,居然把我拽了出去。
此时此刻,我终于觉得养狐百日,用狐一时这句话的妙处了。平素里没有亏待它的吃食,简直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
死里逃生后,我生出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来,抱着阿泥唏嘘了好一阵。
阿泥一脸得意地看我向它许下了做完这一单后,就带它去当地最大的酒楼好好吃一顿的诺言。
过了片刻后,我回过神来,准备向那道声音的主人道谢。
那道声音的主人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出现,我原地等候良久都不见他身影,正要起身寻找时。
“姑娘不必四处寻找,我就在你身后。”
我转过身去,看见空中一道虚无缥缈的身影。
是战死的将士亡魂。
我环顾四周。
无定河边,蓬草堆里;断壁残垣,白骨苍苍。
此地为古战场,游荡的多是不入轮回的亡魂,我总该想到的。
那人浮在空中,我向他行礼谢道:“多谢壮士出手相救,在下枯惹,感激不尽。”
“没什么的。”那人道:“以往在这里和弟兄们并肩作战的时候,也时常遇见流沙。动动嘴的事而已,你还要多谢你身旁这只小狐狸。”
阿泥摇着尾巴,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那是自然。”我问道:“敢问壮士为何久久徘徊?壮士救我一命,在下愿为壮士收殓尸骨。”
将士笑了,道:“我已身故多年,这儿黄沙漫漫,你上哪去找我的尸身呢?”
我道:“只要想找,还是有办法的。”
将士摇摇头,无声地拒绝了我。不过他思索片刻后,问我道:“倒是有另一件事,想请姑娘答应我。”
我点点头,于是将士便同我说起了他生前的故事。
他说他的家乡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父亲去世的早,是母亲把他独自带大。为供他上学,家中机杼声不断,母亲也早早熬白了双鬓。
幸而不负母亲期望,他少有才名,想着有朝一日考取功名,让母亲安享晚年。日子本该就这样循规蹈矩、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却不想有外敌进犯。
比蛮人的刀枪先来的是那嗜血暴虐的威名,他的家乡离边境很远,不少经历过战火的人家便逃窜到那里。
他同他们交谈,听了那些远方的故事后,一腔热血激昂不已。多年读书,那些侠肝义胆,那些诗文里光是听着就令人激昂的故事无一不触动他心弦。
自古男儿都有对书中所说镇守疆土的大将风姿有着本能的心驰神往,他也想效仿班超投笔从戎。
只是……家中犹有老母。
他看着那些人或悲伤或空洞的眼神,无助地错开了目光。
多日思量后,他不忍母亲孤独一人,最终没有向母亲开口提起从军的念头。
却不料母亲主动找上了他。
那日深夜,母亲提着灯笼叩响他的房门。他很是惊讶,上前问道∶“天色已晚,母亲怎么来了?”
母亲深深叹息道∶“我将你养大成人,却不想你视我为短见妇人。真是该打。”
“母亲息怒,孩儿知错了。”他道。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古有岳母刺字,我效仿先人也将这‘精忠报国’四字赐予你。家国为重,莫要困于乡野。”
他吃惊,抬头道∶“多谢母亲成全,可孩儿放不下您。您孤身一人,怕是晚年凄凉。”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母亲嗤道,“等蛮人打过来时那才是真的凄凉呢。我狠心放手,你反而瞻前顾后,有愧我的教导。”
他深感惭愧,向母亲叩首,第二日就毅然决然地投军去了。
临别前母亲为他送行,端庄严肃,眼中不见悲伤,只是叮嘱他镇守疆土,莫负所托。
他一一应下,临别前期待地看着母亲。
母亲淡淡地道∶“看什么,时候到了,走吧。”
他有些失望,郑重地向母亲拜别,奔赴万里关山。
“后来呢?”阿泥问道。
将士不答,指了指地上的白骨苍苍道:“后来,就葬身此地了。”
我听完这个故事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感慨。
“你是想再见你母亲一面吗?”我问道。
将士答道:“我身故多年,因着执念深厚才没能消散,没有办法离开这地方的。怎么去见母亲呢?”
我只问他:“你想见她吗?”
将士点点头。
“那就有办法。”我弯腰捡起阿泥刚才踩过的石块,石头灰蒙蒙地,丝毫不起眼。我却在师傅书桌上见过类似的。
“此物名为苍山玉,唯一的用途就是暂时存放你们这些游魂了。可惜就算这样,可存放不了多长时间。”我问他道:“你家在哪儿?”
将士说了个地名。
我思索片刻,发现此地离我那位客人所在的地方还算近,便道:“还好,快马加鞭还是能赶到的,既然如此就走吧。”我向来是个果断的人,至于阿泥,阿泥听闻能早点吃上大餐,比我还积极。
赶往他家乡的路途并不平坦,甚至能称得上一句艰辛。
那地方位于西南,多深林,多险峰,还雨水丰沛。
山间时常有碎石滚落,或是某个地方岩石松了,表面看着没事,人或兽只要踩上去就会跌入脚下的深渊里。
将士是魂体,自认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行进途中寻找有用的草药,或者帮着判断前方路段有无塌陷。
其实这还不算最困苦的时候。
最难熬的时候是晚间的骤雨。我们暂住的石洞或帐篷总是经不住暴雨。南方炎热,阿泥和我在林中行进少不得会被蚊虫叮咬。每回被雨声惊醒后,发现一身被虫子咬出来的包,痛痒难耐,总会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觉。
将士暂居于苍山玉中,也不用休息,倒也不受旅途困苦。看我们睡不着,总会和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闲话。
语气轻松,聊的都是他家乡的事,看着很开心的样子。我和阿泥却都能听出他逐渐虚弱的语气。
苍山玉撑不多久了。
就这样,我们风餐露宿了大半月,累死累活地终于在苍山玉破碎前,赶到了将士的家乡。
“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母亲。”入城的时候,将士道。
我道:“不好说,先放宽心吧。”
将士便道:“这辈子未能尽孝,能回来看一眼母亲我也就知足了。”
将士的家在城中北方,我们从南门进,要走上许久的路,途经不少人家。家家户户都挂着艾草,路边玩耍的孩子脖颈间还戴着五彩丝绳编的络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问道。
阿泥看见街边卖的角粽,答道:“这我记得,端阳节吃粽子吗!”
“端阳节了!”将士叹道,“我在那地方待了许久,都记不得这日子了。”
“好兆头。”我道。
将士的家在偏僻处,我不识路,按照他的话在小巷中穿梭,七拐八拐地终于到了地方。那屋前门上插着艾草,门前种着一株杨柳,垂柳依依向晚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将士沉吟道。
我看他一眼,准备上前叩门。将士似乎是想拦我,一个“别”字刚刚脱口。
门开了。
一个鬓发苍苍的婆婆端着一盆箬竹叶出来,蹲在门前溪边清洗。
将士伸在半空中的手臂顿住了。
他看了那个婆婆的身影许久,声音有些哽咽,低声对我道:“多谢姑娘了。”
我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谢。
“可否求姑娘再帮我一个忙?”将士面色悲戚问道。
我迟疑片刻,问道:“壮士还有什么心愿吗?在下不敢保证,只有尽力。”
“不是什么难事。”将士道:“今日是端阳节,我战死边关又是个无名小卒,怕是母亲到现在也未收到我的死讯。求姑娘,扎个纸人也好,易容也罢。能不能化成我的模样,陪我母亲过一回端阳节。”
我有些为难,一来我不会扎纸人。再者,就算我用符纸变成他的样子,他的亲生母亲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很容易就会被人识破。
思索片刻,我道:“在下不会扎纸人,却粗通变化之术。变成你的样子不难,但只有这半日,你有什么话想说的,都告诉我吧。”
鬼魂不会流泪,将士点点头道:“深谢姑娘了。”
“应该的,壮士救我一名,当尽绵薄之力。”我说着,抽出一张符纸,变成将士的模样。阿泥嫌弃院子里的雄黄味,不肯跟我一起去。
我对岸边的婆婆喊道:
“母亲!”
婆婆猛然回头,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我。我被盯得有些心虚,婆婆却毫无征兆地红了眼眶,丢下箬竹叶,朝我踉踉跄跄地奔来。
我慌忙搀扶住她。
“家国未复,乱贼不平,你怎么回来了?!”婆婆抬头看我第一句话就是斥责。
我按着想好的说辞回道:“行军路过咱家,部队要休整几日,我求了许久才能回来陪母亲过个端阳节的。”
“原来如此。”婆婆双脚几乎站不稳,抓着我的胳膊道:“回来就好,母亲时常担心你。一别十七年,原以为等不到你了。不想,苍天怜我。既然是回来过端阳节的,快回家。母亲这就包粽子。”
那婆婆欢喜地带着我回屋,拉扯间我侧头向一旁的虚空中看去,将士对我点点头。
“你最喜欢赤豆的。”婆婆用箬竹叶包着角粽对我道。
“是,多谢母亲还记着。”我道。
婆婆道:“一家人,谢什么谢。”
插完艾叶,看龙舟,等到角粽熟时,月已上柳梢头。
我和婆婆坐在窗前,等着角棕变凉,窗外明月高悬。将士就坐在母亲身旁,可惜他只是游魂,肉眼看不见。灯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他的身体,照亮这一方小小天地。
“当日我送别你之时,你回头看我那一眼,可有埋怨母亲临走都不关心你一二、眼中只见家国。”婆婆突然道。
我有些惊讶,听见将士的话后,回道:“怎么会呢?孩儿怎么会埋怨母亲呢。”
“那一日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我清楚你的性子。总是担心你在战场上牵挂我,也怕你心思不定,这才表现的那么铁石心肠。”婆婆说着,落下泪来。
“母亲不必悲伤,孩儿如今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我拿起她的手帕递给她安慰道。
“也对也对。”婆婆哽咽地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将士也默默垂眸。
为了转移注意她们的目光,我慌忙道:“粽子熟了,咱们吃粽子吧。”
婆婆拭尽脸上泪水,手里被我塞了个热乎乎的粽子,抬头看向窗外明月,垂眸轻声道:“愿得年年,长共我儿解粽。”
正是夜间,阿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