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他关上了房门,关上了灯。
晚风撞上窗户,他听到了玻璃震动的声音。
但他一动不动。
他不应该做这个。
他面前放着这个房间唯一的光源。
——他端进来的烛台。
散发着明亮的橙光,灼人的热扑面而来,他屏住呼吸,看着自己的左手一毫米一毫米地向颤动的焰尖压下。
他绷紧下颔,在火舌舔上掌心的瞬间闭上眼。
“砰!”
他下意识抬起左手,瞟向房门。
他的弟弟站在门口,右手还握着门把,目光仍停留在那个烛台上,神情呆愣。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弟弟变得陌生起来。
他咽了口口水,说:“威尔……”
他张嘴,却想不出应该说什么。
解释他为什么要把手放在火上面做“烧烤”吗?
弟弟的视线一下子从烛台转移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上,他摆脱被抓包的空白,晚了一步把左手背到身后。
“哥哥,我看见了。”威尔闭了闭眼,深呼吸,勉强压下心中因刚才撞见的一幕而升起乱糟糟的情绪,“需要擦药吗?”
威尔看着平静得可怕。他走进房间,轻轻关上门,反手开灯,柔和的白光压下橙黄的烛火。
“呃,我想不需要?”布鲁斯翻上自己的掌心,只看到了红红的一片。
这么一会儿功夫,威尔已经从房间角落里翻出了药箱,把烛台推到里布鲁斯最远的角落,给药箱腾出位置。
“都红了,怎么不需要?”威尔掰直布鲁斯的左手四指,板着张小脸说。
多亏他们的父亲是医生,药箱里药品和药具齐全。威尔让布鲁斯右手托左手,自己翻找了一会儿,从药箱底部翻出一只写着治疗灼伤的药膏,用棉签帮布鲁斯涂药。
“动物生来畏惧火焰,”布鲁斯看着为自己上药的威尔,低声说,“我是在克服我的恐惧。”
“人们并不恐惧火焰,人们恐惧的是疼痛和危险。”威尔说着,抬起脑袋,神情认真,“你痛吗?”
“这里,你感觉到疼痛了吗?”威尔用沾着药膏的棉签戳戳布鲁斯的掌心,听到布鲁斯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布鲁斯一抹额头上冒出汗,才发现自己贴身的上衣基本汗湿了。
他没有回答威尔,他刚才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威尔真正的答案。
“我想克服我的恐惧。”他说。
威尔正半跪在地毯上整理药箱,用过的棉签被他暂时放在茶几上。药箱因为他刚才的翻找变得乱七八糟,他要把药箱恢复到一开始的样子,不然阿尔弗雷德就会因此推断出韦恩两位少爷中的一个或者两个都受了伤。
布鲁斯没看见威尔对他刚才说的话有反应,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自顾自地解释下去:“我需要克服我的恐惧,我才能强大,才能做更多的,像爸妈一样改变哥谭。”
是不是如果他不屈服于恐惧,那天晚上他就不会被轻易推开,指向他的枪口就不会对准试图谈判的父亲,在那个巷子里活下来的人,会不会就是他的父母了?
哥谭不会失去韦恩夫妇,威尔不会失去父母,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父母死去。
如果那两声枪响不曾响起,如果那串珍珠没有散落一地。
威尔合拢药箱,站起身。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再恐惧会不会变得强大,我只知道这不是你自残的理由。”威尔说着,费力拎起药箱。
“这不是自残。”布鲁斯反驳。
“你把手放在火上烤……”药箱砰的一声落地,威尔喘了口气,接着说,“如果这不算自残,那就只有自杀能算在自残里了,布鲁斯。”
“在你停止身体力行地表现自残倾向前,我不会叫你哥哥,布鲁斯。”威尔回到布鲁斯身边,说道,贴着布鲁斯左侧坐到床上。
“我是在克服我对火的恐惧。”布鲁斯挣扎着说。
威尔看着布鲁斯苍白的侧脸,尖锐地讽刺:“飞蛾死在火里前也认为自己在追逐光明,吸食毒品的人里有相当一部分认为自己在变得更好。”
“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说我要是晚来一点会不会看见你的手烧出个洞,你明知道左手可能会被废掉还去这么做,这不是飞蛾扑火是什么?”威尔咬牙道。
威尔侧着头,双手撑在大腿两侧的床沿,看着比自己大三岁的男孩神情冷肃,钢蓝的虹膜隐没在阴影中,嘴角拉出向下的弧度。
布鲁斯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左手。
掌心的皮肤红肿,灼烧感刺痛着神经,连微弱的风拂过都是变相的折磨。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
威尔皱起眉。
“你说要克服恐惧,但人类不止恐惧火。所以为什么是火?”威尔问。
“火是最容易想到的。”布鲁斯说。
威尔点点头:“所以今天只是一个开始?”
布鲁斯默不作声。
“你是专门挑阿弗去厨房、我准备午睡的时间做的。”威尔说着,几乎叹息。
布鲁斯稍微握了握左手,火辣辣的疼痛直窜后脑。
“哥谭每天都在死人,上上次是不知名的路人,上次是孤儿院,这次是我们的爸妈,那下次呢?会不会下下次就是我们了?”布鲁斯问。
威尔知道孤儿院的那次,叫做日历人的精神病找上了一家叫愚者育儿园的孤儿院,三个孩子受了伤,有路人被殃及,死在了那次事件。
就发生在犯罪巷事件不久前。
“我要变得强大,变得勇敢。如果在恐惧面前,我连动都不敢动,又要怎样才保护我们?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了。”
“但不是自残就能克服恐惧。”威尔把话题拉回原本。
“但面对恐惧,直到习惯恐惧就可以。”布鲁斯说。
“你需要心理医生。”威尔肯定道。
“我不需要!我没有心理问题。”布鲁斯反对道。
“如果我把你刚才做的事告诉阿尔弗雷德,他也会支持给你找一个心理医生,”威尔说,“你不能等问题严重到不可挽回才去面对它。”
布鲁斯看了威尔一眼:“你觉得我有心理问题,所以认为我说什么都是在逃避。”
威尔摇头。
布鲁斯不知道他是在否定前一句,还是在对后一句表达不赞同。
威尔:“做噩梦的人是你,在十岁生日的前一天玩火的是你,一直没走出那条巷子的人也是你。”
“不是有心理问题才去看心理医生,不是看了心理医生就能解决心理问题。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人们宁愿憋在心里也不会和过于亲近的人说,但对一个陌生人开口反而没什么包袱。我和阿弗都离你太近了。”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同。
他和阿尔弗雷德都没有经历那个巷子里发生的一切,对于那个晚上发生的所有都来自布鲁斯的口述和警方的推断。
无论说什么话去安慰唯一的幸存者,都不能减轻其创伤和内疚。
而他们也深陷其中。
如果那一晚他在那里,在韦恩夫妇身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答案是肯定的。
威尔问过自己很多次类似的问题,早就学会了向前看。
如果永远是如果。
事实是那个晚上威尔不在犯罪巷,布鲁斯没有死。
阿尔弗雷德从那个晚上开始就看出韦恩长子不想看见任何人,站在布鲁斯看不见的地方照顾他,而威尔选择做兄长的腿部挂件,陪在布鲁斯身边,时刻准备成为一个保密性良好的树洞。
威尔等布鲁斯讲睡前故事等了两年,等布鲁斯再次提到犯罪巷等了两年,最后等来了一条“三八线”——布鲁斯直接把威尔赶回威尔自己的房间睡觉,等来了冷漠寡言疯狂学习的布鲁斯·韦恩,每一次威尔看到在藏书室认真看书的布鲁斯,都仿佛在注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而复仇是源源不断输送天然气的燃气瓶。
“阿弗增加你的独处时间可不是让你去伤害自己的。”威尔说。
布鲁斯:“我的目的并非伤害,而是恐惧。”
威尔晃了晃两只悬空的小腿,想了一会儿。
“黑暗带来恐惧,”威尔想到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布鲁斯,“你是在还原黑暗环境下你受到伤害时的情形。”以此面对所谓“恐惧”。
所以威尔进来时看到的是闭着眼睛烧手的布鲁斯。
威尔不可能强迫布鲁斯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布鲁斯摆明了不想继续谈阿尔弗雷德的苦心和自己的心理问题,再谈下去这次难得的谈话只能不了了之。
“你闭着眼睛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威尔问。
“蝙蝠。”布鲁斯回答。
无数的蝙蝠从黑暗里冲出,尖锐的爪划伤他挡在脸前的手,虚幻的痛参杂真实的恐惧。
有那么几秒,他心跳如鼓。
哥谭每天都有人死去。
哥谭糟糕透了。
布鲁斯经常在兄弟聊天里提到他们生活的这座城市,说韦恩家族的历史,指着贴满了整座墙壁的哥谭报纸剪纸,分析哥谭的过去和现况。
如同抽丝剥茧,如同整理一团乱糟糟的毛线。
书房里那张足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的哥谭地图上将近三分之二做了标记,布鲁斯看遍了整间书房的书,没有一本落下,做了笔记的本子排满了一列书柜,他自己也不知道马上十岁的自己究竟知道多少。
他准备再看一遍老宅的藏书。
他之前没有告诉威尔和阿尔弗雷德,在他的卧室床头里放着一张世界地图,上面同样做了标记。
威尔停下晃荡的小腿,挺直了脊背。
他有一种预感,布鲁斯即将说一件重要的事。
重要到命运的急流为之震颤,隆隆作响。
布鲁斯:“我十四岁的时候会出门游历,不带任何东西,不带任何人。”
布鲁斯:“公司就交给你了,我不一定回得来。”
他要深入这座城市的黑暗,看看这个世界的黑白灰,去寻找他所追寻的答案。
他想像父母一样成为拉住哥谭的绳子。
人们敢在午夜出门。
夜归人平安到家。
他想让哥谭变好。
“那就去吧。”威尔说着,双臂一撑,跳下床。
“去迎接命运。”威尔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布鲁斯说。
“那就换一种,去挑战自我,超越自我,”威尔蹭了蹭脚下的毛毯,“别说‘不一定回得来’这种话,韦恩集团是我们兄弟俩的,你一定要回来。”
“我去找阿弗啦,注意点你手上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