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下腰,将一束白花放在墓碑前。
此时,葬礼进入尾声,人们献完花就沿原路离开,留在墓碑前的人寥寥无几。
有人来到他身边,献上一束花,和他并肩站着。
“好久不见。”
和他并肩的人说。
他的视线下移,落碑前在星星点点的草色上,以掩饰震动的神色。
——那人说的是他曾经习惯的通用语,却不是英语。
“好久不见啊,先生。”他语气轻松地说着,戴着鲜红手套的双手插进风衣口袋。
雨丝细细地下着,两人没一个撑了伞,任由雨点落下。
不远处的树下,一柄黑伞伞骨修长,伞把握在中年管家手里,立在两个穿着葬服的男孩上方。
他们看着这个方向,无言望着这裸露在哥谭的雨中的坟墓。
他假作不经意地偏过视线,余光看见来人深蓝的发旋,和古铜的肤色。
他似乎要高上五厘米左右的样子。
来人直接转过头,撞破他的打量,五官深刻的脸带着笑容,邀请道:“一起走?”
他低下头,掠过那张不算熟悉的脸,目光下移,停在他的胸口。
那里别着愚者教会的圣徽。
巧的是,他的胸口也有一个徽章。
上面绘制着以深黑为底、璀璨点缀,簇拥着刚好一半的月。
他代表黑夜教会,出席韦恩夫妇的葬礼。
他带着人,轻车熟路地拐进一家酒吧,门口把手上的挂牌被他翻了一下,写着“暂停营业”的一面朝向街道。
他们在靠窗的角落坐下。
黑西装的服务员上前,放下点菜单便返回吧台。
“放心,这是黑夜教会的地盘。”他说道,脱下风衣。
他操着流利的英语,一张口便是土生土长的哥谭口音。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拿过菜单,却只看不点。
他把风衣挂在桌面,坐姿随意,微微偏头,看向窗外的街道。
黑灰色的人行道,暗白的斑马线,安全桩斑驳,消防栓的红也是暗沉的,像干涸的血渍,街对面是尖顶教堂偏殿的侧面,与阴云的天相称。
如同这座城市一贯留给人们的印象,灰暗,古老。
他在玻璃上看见自己浅浅的倒影,那双绿色眼瞳一转,一部分注意力放在稍有异动的男人身上。
“韦恩夫妇是这座城市最有名的善人。”男人说。
他放在桌面的手指随意敲着节拍,虚虚地看着男人,没有接话。
“韦恩集团每年捐一大笔钱给全市的孤儿院,包括愚者育儿园,托他们的善心,愚者教堂每年的资金周转都有余裕。”
服务员端着两杯柠檬水走了过来,摆在两人桌面,躬身退去。
“夫妻两人在哥谭很有名。韦恩先生是全美最优秀的外科医生,救了很多人。韦恩夫人则是少见但很出名的商人,韦恩集团基本由她管理。”
他垂着视线,看着自己的红手套。
他喝着柠檬水,将空杯握在手中。
“他们提出了组建覆盖全哥谭的悬浮列车交通网,联合斯塔克集团推进了工程,期间提供了无数就业机会,又近乎无偿地培训。首次实现列车交通网城市全覆盖,带动了旅游业和商业。”
男人面色柔和地说,双手握上装着柠檬水的杯身,一络海蓝色的碎发下落,静静缀在视线边缘。
指尖的敲击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和男人对视。
“我知道,教皇阁下。”他说,“他们是女神的信徒,我听大主教说起过。”
他的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玻璃,短暂地失神。
彩云易散琉璃脆,好人鲜少能长活。
他想到了故人。
“我在西部教堂当值,已经收到调令,下周会调去总部。您有话可以直说。”他口吻轻佻,直截了当道。
男人面不改色:“就只是见到老面孔,想聊一聊。”
“末日之后那四五年里,你一次聚会都没参加。”
“那段时间我在沉睡,没来得及告知你们。”他说。
末日重创了真神和旧日,也带来了生灵涂炭,影响了一众天使和半神,严重的或失控、或被污染、或化作封印物、或析出非凡特性,轻一点的还能活蹦乱跳,活跃在保护普通人的战场。
他算不好不坏的那一群中的一员,睡一觉就好,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会睡到什么时候。
“愚者教会和黑夜教会交接封印物的时候,一位大主教有告诉我们你的情况。我很高兴能看见一位同胞的苏醒。”男人顿了顿,说,“这周没看见你,所以想来提醒一下——”
“——聚会照常。”
男人压低了音量,声音哑哑的,像一把小刷子,轻轻挠着痒处。
他面无表情,没有半分动摇。
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却不怎么意外。
这周周一,他“醒来”时身下压着柠檬花和玫瑰,簇拥着月亮花和深眠花,手里是一捧夜香草,柔软的草尖贴着衣领。入眼幽黑高远的夜幕,一轮红月挂在窗玻璃中央,月晕浅浅,点点星光缀色,像极梦里见到的女神的裙摆。
等他跟着圣安东尼大主教走出教堂,才知道月亮是银白的,那窗玻璃是绯红色的。
这是陌生的时代。
相似却完全不同。
电力取代了蒸汽,石油与煤炭共存。他恶补这个时代的知识和背景,惊叹于科技的强大,却也仅仅如此。
毕竟,他的存在本身就不是科学能够解释得清楚的。
男人并不意外他的沉默,只是换了个话题,以他们脚下的这座城市为开始,从□□说到大家族,从传闻童谣说到新晋最受欢迎小说家,从经济政治到战争,从星城和哥谭到纽约,从这个国家到太平洋对岸的大陆,最后是宗教。
他安静地听着,没浪费男人送情报的苦心。
一杯柠檬水喝完了,服务员帮两人续上。
“这里面有些是道听途说,有些是亲眼所见,有些则是来自同事和我上班的地方,你可以当作参考,也可以忘掉……”男人说,“你比我们都要晚知道这些,还有些事情不方便在这里说。”
“谢谢阁下的慷慨。”他听懂了男人的暗示,这次碰巧的见面迎来了结束。
“我走了。”男人简言道,站起身。
他仰头,看见男人正在摘下胸口的圣徽。
“愿他们在女神的神国安眠。”他说。
男人愣了下,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应最开始聊的韦恩夫妇。
男人向他点头,胸口的圣徽摘下握进掌心,腰间的白骨短杖轻晃,大步离开了酒吧。
走到斑马线前,男人往回看,那个有着诗人气质、面容极佳的绿眼青年仍坐在原处,一双手套红似血。
-
阿尔杰拎着行李箱下飞机,打了个车直奔家去。
是的,他当然在纽约买了个房。
哪怕他是某位女士的贴身保镖,休假只有三天,但独处的空间总是要有的,方便他的行动。
和藏人。
两室一厅,房子面积不大。客厅配备了基本的电视机、茶几和沙发,一间没有摆放书籍的书房,一间是放了一个衣柜和一张床的卧室。
阿尔杰来到自己卧室,开灯。
床上本应该没有人。
但现在上面躺了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年纪在三十上下,有着焦黄色的头发和眉毛的人,他的面部轮廓不算深刻,长得不太像纯粹的白人。
和阿尔杰离开纽约前一样,男人昏睡着,一动没动。
作为一个官方留底的独居特工,阿尔杰深知自己房间里多出一个人会带来怎样的麻烦,但是他没有选择。
他当初买沙发是出于布置客厅的需求,沙发的宽度最多够坐下一个成年男性。而他回到家,一眼就看见那个男人横躺在上面,就像被沙发给公主抱了一样,大长腿和肩膀以上都垂在半空,姿势扭曲,昏睡得跟死了没什么差别。
阿尔杰能肯定上次休假回家时家里没有这个人,屋子里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合理猜测男人是直接出现在他的沙发上,躺尸了不知多久。
而且这个人他认识,勉强算是前任同事。
持着微薄的同事友爱,出于至少曾经共事时长不短,阿尔杰把人折腾进了卧室,让前任同事摆脱了疑似挂掉的扭曲姿势。
今天是休假的最后一天。
阿尔杰无声叹息,转身收拾了行李箱,从中拿出一套小说,整整齐齐地摆在卧室床头柜上。
《世界与女仆》系列小说实体书数量不多,一共五本,沃尔小姐刚出版了第五部,他特地每一部都要了签名才带了回来。
阿尔杰很期待男人醒来时看到这小说书名时的表情。
神使都出现了,世界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