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自群山之后升起,玉米地在橘红的朝阳下摇晃着墨绿的叶,如同海面涌动不息的波浪。
这里是斯莫维尔,每年都要经受龙卷风的侵袭,或许是上天给予这片地区的补偿,这里的气候适宜玉米等经济作物生长,足够农场主养活一家人。
玛莎站在卧室门口,又一次敲了敲门:“克拉克?”
乔纳森在她身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安慰着她,跟她一起看着眼前的木门,神色担忧。
这已经是今早她和乔纳森第三次来叫他们的孩子了。
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就在玛莎忍不住要再叫一次时,房门后终于传来了男孩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听上去平稳响亮:“我起来了……正在穿衣服!”
门板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乔纳森无声地叹气,捏了捏玛莎的肩膀,玛莎将手搭在乔纳森的手背,安慰似的拍了拍。
“我们到餐厅等你,刷完牙记得洗脸。”乔纳森说。
“知道啦!我会的。”克拉克喊。
他们并肩下楼。
“这孩子又做恶梦了。”玛莎皱着眉,这一刻显得忧心忡忡。
那孩子刚来到家里那段日子里,做噩梦时的反应让夫妇俩心碎不已,她和乔纳森怎么都叫不醒在梦中颤抖着缩成一团的克拉克,只能轮流守着男孩,给他擦汗,换掉浸着汗水和眼泪的衣服,眼睁睁看着他脸蛋苍白。直到第二天清晨,男孩逐渐平静,然后在温暖的阳光下睁开青蓝色的双眼,看见守在床边的大人,有时是玛莎,她会疲惫又开心地对男孩说早上好;有时是乔纳森,他会温和地笑着,给他递上衣服,在叮嘱他下来吃饭后离开。
后来噩梦中的男孩逐渐不再抗拒拥抱,夫妇俩能抱着男孩,柔声哄着,玛莎有时候抱不动营养补上来的男孩,就躺在男孩身边,侧着身体去拥抱他。只是一如既往,克拉克从未因噩梦惊醒,他们也从未将克拉克从噩梦中叫醒。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浅眠的克拉克做噩梦时睡得如此之沉,就好像男孩认定醒来之后面临的是另一个噩梦。每当他们这么想,都会感到无法呼吸。
乔纳森看着脚下的台阶,与玛莎一样的担心盘踞在胸口。
“都过去了,”他们下到客厅时乔纳森才开口,不知是在安慰玛莎还是在安慰自己,“他已经醒过来了,从噩梦中。”
克拉克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的声音打破了餐厅的沉寂,玛莎向楼梯口看去时,正好撞见男孩跳了下来,木板在承受冲击的同时发出沉闷的抗议。
“克拉克!”玛莎有些生气,向克拉克走去。
乔纳森纵容地与男孩对视,男孩瞟了下别处,才对上玛莎的眼神。
“有没有哪里痛?”玛莎在克拉克面前蹲下,男孩摇头,任由玛莎拉起他的手,软化声音问,“这很危险,下次可以别做了吗?”
“好。”克拉克应道。
玛莎这才站起身,一只手仍牵着克拉克,看向乔纳森:“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点端早餐出来?都几点了。”
“知道了知道了,”早在玛莎说第一个字时就朝厨房走去的乔纳森应着,随口抱怨,“这么着急……距离弥撒开始还早着呢。”
克拉克眼前一亮,声音如往常清脆:“今天是弥撒日吗?”
玛莎替克拉克拉开木椅,克拉克坐进座位,看了看端着菜走过来的乔纳森,又看向在座位上坐下的玛莎。
“是啊,等下我们就出发,带你去见戴里克神父,好吗?”玛莎笑着问。
克拉克点头,开始安静地享用早餐。
车载着一家三口行驶在水泥路上,克拉克专注地看着窗外倒退的景物。他总是观察着周边的风景,总是对这样那样的事物充满好奇,在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扯着玛莎的袖子问路边一种在风中摇晃的草询问那是什么,而乔纳森凑过来一眼认出那是狗尾巴草后,男孩就化身成了十万个为什么,可又并非是缠着玛莎和乔纳森问,而是先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在他们主动走到他身边后,才会好奇地丢出问题。
几个小时的车程枯燥乏味,克拉克一直望着窗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天上一大片白云飘着,白鸟飞过这座孤零零的空中城堡,天地交汇处的群山连绵起伏,路边是田地,水泥路的边缘参差不齐,几株从水泥缝中长出的野草顽强生长着,朱红的果实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克拉克似乎在田间看到了几个绑起来的稻草人,他记得乔纳森曾告诉他那个据说有驱赶鸟类的作用,他不懂为什么要赶走那些生气勃勃的鸟儿,但他没有继续询问。
一道反光穿破时空从远处而来,克拉克看到了熟悉的教堂尖顶,他想到了那个带他逃离幽闭的人,一个第一次告诉他“你是一个人”的人,对他而言,也是重新定义了“世界”这个概念的人。
近了,那座教堂。
几年前镇上建好了附近唯一一个教堂,那是愚者教会的教堂,有一个小广场,白墙,玻璃尖顶,不知道是怎么建造的,太阳的辉芒毫无阻碍地倾洒进大祈祷厅,却不会让身处其中的人感觉被炙烤,纯粹的光明,毫无保留的光明。
当年肯特夫妇像众多小镇人一样去凑了热闹。高大的神父说他们来自哥谭,前来此处布道。乔纳森曾经见过属于基督教的神父,但他并没有见过像这位神父一样,将神的事迹以讲故事的方式呈现,许多人非但没有在柔和温暖的阳光下睡着,反而沉浸在了神父的故事之中,神父对他口中的“愚者”无疑是尊敬、崇拜的,但他的布道又是如此“不敬”。
大多数人在布道结束后便离开了,也有一两个人犹疑地留下,在高大神父的指引下进入了告解室。而就在肯特夫妇也准备离开时,神父来到他们面前,向他们发出邀请。
“你们是今天唯一一对到来的夫妻。”
被问及原因时,神父解释。
戴里克神父很高大,神父袍下的体格强壮——乔纳森保守估计他的身高在一米九以上,这点在神父靠近他们时存在感更强。等神父走近了,他们才真正看清了神父的脸,很年轻的面容,感觉才二十多岁,那双明亮的眼睛温和又带着些纯真,向每一位与之对视的人传递无害可靠的信号,或许这也是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拒绝神父的原因,让人不忍看见这双漂亮的眼睛里出现失落。
“请问你们愿意收养一个孩子吗?”神父问。
乔纳森和玛莎沉默许久,他们对视一眼,玛莎挽着乔纳森的臂弯,抬起下巴,直视神父的双眼。
“您可以带我们去看一下那个孩子吗?”玛莎反问。
他们走进圣台之后的走廊,来到教堂后方,这里有一个院子,连接着一栋三层小别墅,卡通风格的牌匾上写着“愚者育儿园”五个大字,与这座别墅粉蓝色的装饰融为一体。
“我们会收养一些附近的流浪儿或孤儿……”神父稍微解释了几句,继续说,“这里很安定,育儿园现在只有一个我捡来的男孩,他之前遭遇过一些不好的对待,我希望能尽早找到愿意收养他的家庭……”
或许是照顾神父那非同寻常的身高,门顶修得很高。神父用钥匙打开了门,领着夫妇俩走上三楼。
“卡尔。”神父敲了敲门,呼唤道。
他们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应。
神父抬起手腕,拉下层层叠叠的袖子看向手表——乔纳森有些佩服神父能在这么热的天里忍受这么繁复的制服,然后神父说:“抱歉,我刚才没想起来,这个时间卡尔应该在晒太阳。”
他带着玛莎和乔纳森再次走向楼梯,说:“他喜欢阳光,我想那是因为太阳让他感觉温暖,哪怕有时太阳会晒伤他……到了。”
神父推开了通向屋顶的门。
一个男孩仰躺着,闭着眼睛,身下垫着一个暖黄色的软垫。深色的衣裤在他身上格外宽大,脸颊微微向内凹陷,袖口下伸出来的手臂瘦到皮包骨,苍白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像是即将晒伤。男孩的身体在软垫上摊开,像是烙饼一样让自己尽可能多的接触到阳光,散开的黑发翘着,晴空之下是近乎透明的金棕色。
乔纳森一时间愣神,玛莎捂住了嘴,目光染上怜惜。
那孩子真的太瘦了。
神父停在门框之后,静静地观察肯特夫妇的反应。他们可能轻声交流了什么,离神父更近一些的乔纳森前倾身体,关上了门。
他们向楼下走去。
等下到一楼,确保正在楼顶的男孩听不到之后,玛莎才再次开口:“我们愿意收养他。我和乔纳森无法生育,我们会把卡尔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
在解释了男孩的基本情况——大多是请来的医生的诊断——遭受过虐待、冷暴力、饥饿……之后,神父看着他们,说:“他的原名叫卡尔·艾尔,但他并不喜欢这个姓名,请来的心理医生告诉我他会因为这个称呼感到恐惧,所以我希望你们可以为他重新取名。”
他们最终为男孩敲定的名字是克拉克。他们期望他能摆脱过去,永远向前看。
乔纳森好不容易找到空位,踩下刹车,停靠在教堂广场入口旁的空车位上。玛莎帮克拉克解开了安全带,拎着临走前装好的苹果派下了车。
他们来得有些晚,停靠的车很多,几乎将预留的车位占满。乔纳森和玛莎牵着克拉克,穿过商贩摊之间的道路,顺着人流走向教堂正门。
在愚者教堂有免费的故事听,有时又能领到一些肉食,许多人养成了空闲时到这个教堂打发时间的习惯,慢慢的,一些小商贩在教堂前的广场摆起了摊,向准备进教堂的人售卖零嘴。
神父“不敬”的证据之二,他不禁止任何人带食物进入大祈祷厅,允许人们一边吃一边听他布道。
不过神父也会弄一些小心思,他将《圣典》放在布道开头,听完了令人昏昏欲睡的《圣典》之后才是天使、半神、眷者不可不说的故事。后者通常听起来与人们爱好的八卦无异,精彩程度堪比电视台黄金八点档,也难怪人们愿意到教堂来坐坐。
不正经的教会也会有正经的时刻,一年一度的弥撒日是其中之一。弥撒日定在农闲时,神父几年的努力造就了如今热闹的场面,热情的小镇人乐意给这个可靠老实的神父捧场。其中也不乏愚者的信徒,大多是沉迷八卦而喜欢上的浅信者,也有声称见过愚者神迹的信徒,为斯莫维尔乏味的空气增添了许多快乐。
他们并肩步入正门之后的过道,灰色的墙壁是雾气一般的质感,通体琉璃的壁灯里闪烁着火焰——许多第一次来的小镇人不敢相信到现在还有地方坚持用烛台照明,而不是用更便宜实用的电灯,幽静而并非死寂,明亮而非昏暗,看上去就像两列赤红的士兵将灰雾阻挡在通道之外,守卫着人们走向信仰的路途。
他们寻了一排有空位的长椅坐下,克拉克坐在乔纳森和玛莎之间,营养跟上之后他的个子蹿得飞快,如今他的脚尖已经能点到地面,克拉克用余光瞄着乔纳森和玛莎,悄悄晃起了小腿。
太阳即将落山,橙金的光芒浸染教堂的透明尖顶,大祈祷厅的璀璨顶灯亮起,暖光杂糅着一缕缕金阳,在墙壁、座椅、圣台、人们身上铺上一层薄薄的纱衣,靠近墙壁的二十四根青铜柱高耸,庄严的肃静笼罩此地。
在神父的布道声中,克拉克于宁静之中闭上双眼。
弥撒仪式结束,玛莎从恍惚的轻松感中恢复过来,一低头,就看到男孩向另一侧倒着,小脑袋枕着乔纳森的上臂,一副睡得不省人事的样子。
乔纳森注意到来玛莎的视线,摇了摇头。
玛莎沉吟一会儿,点头。
他们决定坐在这里等神父。
刚才布道的主教正指引着人们在告解室门口排队,玛莎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那张熟悉的面孔,视线一晃再次落到主教身上。
这位主教同样很高,而且看上去比她认识的戴里克神父还要高上很多,据说来自一个名叫白银城的偏僻小城,戴里克神父据说也来自那里,这不禁让人猜测是不是那里的人都是小巨人,拼了命地长个子。
太阳的余晖散去,最后一位男士从告解室中走去,一脸轻松。不一会儿,玛莎就看到他们等的神父从那个通向育儿园的走廊位置出来,玛莎站起身,向他招手。
戴里克看到了他们,大步走来。
乔纳森没有动,垂下头,轻声呼唤克拉克。
男孩在第一声时就醒了,头顶在乔纳森的衣服上蹭了蹭,这才坐直,打了个大大的哈切。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你不用道歉,是我们想带克拉克来见你。”玛莎笑着说,将手上的袋子递给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