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七低头自嘲一笑。

这名单上的人皇帝自然会决断，又哪里用得着他操心，皇帝想让他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火上浇油而已……

“殿下回来了？”万柳起身相迎，“皇上可有怪罪？这幕后的人是谁？”

两人说着廊桥走到小屋外，坐在了石凳上。

“父皇心如明镜，自有决断，是否怪罪……身为儿子，也不能对圣心妄加揣测。”

“陛下英明，应当会给殿下一个清白。”

万柳摸了摸自己已经滑溜了的下巴，想到了昨夜在步撵上，两人靠的极近的场景，不禁有些心虚。

“还有一事，臣方才试过了，这汤里应当不是毒，下药的人突破宫中侍卫监守，不为直接取朝臣性命，只是放了些让人全身酸痛不停发汗的药，臣愚笨，想不清。”万柳看着林十七，期望能得到新的解读。

林十七挥挥手，“想不清，那就不想了。”他的话里还带着一丝宠溺的语气，让万柳想到了两人一同进学的时光。

没读书前，林家十七郎顽劣的名头，是整条街出了名的，连带着万柳的名声也不怎么样。

金婶子千求万求，总算在老爷子面前求到了林十七进族学的名分，顺带着年纪小小的万柳，被一同打包进了林家学堂，至于族学，他是进不去的。

两人同上学堂，先生是一样的，万柳常常被当做反面教材，说给他们那些族学的人听，而林十七常常是那个被夸奖的模范。

学后的作业，万柳必定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一个字，指不定白纸上还滴上几滴黑墨，这时，林十七总会悄悄地翻墙进万家，还给他带点心来。

“就知道你个小脑瓜子想不出来，想不出来，那就不想了，我帮你做了！”

万柳觉得，那时的林十七简直是老天派来拯救他的神仙！

万柳想着想着就发起了呆，等回过神来，就发现太子差人拿来了茶叶和茶具。

茶汤清透，叶子开了瓣在水中沉浮，揭开壶盖，茶香四溢。

“昨日底下新收的茶，将军尝尝？”

万柳看着泡茶的茶壶，眼睛都要看直了。

这可是琉璃贡品！

他记得还是早些年，他南征时从一个大山匪寨子里收缴来见过，最后献进了宫里，他因此记了功得了赏。为了好看些，他还给壶盖和壶柄缠上了金丝线。没想到多年后，竟然就这样见到了。

“殿下这琉璃壶看着特别。”他试探着问。

“这是三年前南方剿匪时献上来的，孤当年一眼就瞧上了。”太子也不避讳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喜好，让万柳感受到了对方的信任。

但这信任来的突然。

刚来京都时是在林子里的马车上，太子对他还是有疏离的，之后就是酒楼相会，两人把酒言欢，他在太子面前跳了西域舞，昨夜在宫道上，他也不知为何，给这人展示了一些自己保命的暗器，妥妥的是把家底漏出来了。

不过三天，他就走进了太子庇护下的舒适圈里，而太子却没有给他透露任何有效信息。

万柳细思，一下子黑了脸。

他身为武将，有自己培养的势力，私下里支持谁不容他人置喙，可要是在明面上表现出对任何一方的倾斜，绝对会引起皇帝的怀疑和猜忌，他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跟随他的人着想。

他突然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这是…”林十七不解又惊讶地看着他。

“我与太子有缘，这玉佩，是当年缴获这琉璃壶得来的赏赐。”

他说完，放下了玉佩，就连衣服都忘了拿，急匆匆离去，留下林十七与小东子面面相觑。

“这……”林十七拿起玉佩，上面还残留着柳平的体温。

柳平的落荒而逃，让林十七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急躁，本以为武将粗心，没想到遇上个不同寻常的柳平，把人给吓走了。

这玉佩品质不好，但是是宫中之物，寻常人得了赏赐应当是会供在家中，像柳平这样的武将能把一块玉佩放在身边，看来是真的爱惜它。

林十七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把玉佩放进了贴心的衣服里。

他手上没兵权，皇帝大寿，山林围猎在即，年年都有官宦子弟受伤断送仕途，今年也不知道皇帝与安王会如何出招，至于那三个小崽子，自己窝里斗还没理清，不足为惧。

他需要一个档口，来收下北上的军队，还需要一个能够带兵打仗的将军……

从皇宫中匆匆逃离，柳平雇了辆马车出城，回到了小庄山。

一进庄门，柳二就迎了上来。

“将军进宫一夜，让人好找，怕不是见色……”他嗔怪道，把万柳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好说话！你那小探子找到了？”

柳二“嘿嘿”两声，从衣襟里抽出一张纸来。

万柳接过，摊开来一看，发现是张京城城防图，惊讶地看着柳二。

“从那小家伙身上摸出来的，我跟着他在中原溜了两圈，没想到有大惊喜。”

“现在人呢？”

“从中原出来，一路向北入了京。我对京城不熟，跟丢了，但人绝对没出城。”柳二拍拍胸脯，立下保证。

“但有一点，”他上前，压住那张京城城防图，“这人是咱们的人，可是联络着西疆和京城的线路，而且这条线上，只有他一人。”

万柳皱着眉头，开始回想什么，时候让十方网里的人接触到了京城，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个“二姓家奴”。

他仔细看着城防图，研究了许久，等到第二天清晨，终于记下了所有的城防营，以及器械库粮仓等的分布位置，之后，随手点燃了，桌上只留下了灰烬。

万柳立在院墙上，俯瞰山下的京城，思考日后该如何应对京城里的琐事。

进城不过三天，万柳却觉得在他身边发生的事情太多。

自从柳二柳三学成，就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兄弟两双胞，长相相同，一明一暗，应急时能相互顶替，是他身边的好手，且一直忠心与他，而小探子的事件，让他起了警觉心。

十方网是老元帅临走前交给他的，本以为这里的人应当都是对他尽忠的，没考虑过这些人并非与他一同长成，多年后都各自有各自的心思。

大事将成，万柳不希望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他需要一个契机来立威，让这些人真正为他所用，才能更好的完成老元帅的大业与夙愿。

除去小探子这件事，太子对他的态度也是奇怪。

第一次见面，他以为是竹马相认，却没想到这人对他有淡淡的疏离感，也没有认出他。

第二天找他来喝酒，让他心动，又拖着他去参加宴席，对他态度暧'昧，让他有一瞬间，以为他认出了他。

等到昨天早上，出了投毒事件，他的态度更加亲密，猛然让他发现当年给了他赏赐的人，竟然就是太子，一时间怀疑这是否是有心人的布局。

万柳害怕毫无准备地卷入皇嗣争位之中，挑起混乱，逼朝臣站队，总是苦了底下的官员和百姓，当年万家就是前车之鉴。

东方太阳初升，小庄山下的京城渐渐热闹起来，远远传来皇宫百官朝拜的声音。

万柳盘腿坐下，闭眼冥思。不知道过了多久，柳二推门进院子，抬头望着他，说：

“宫里来了人，将军。”

万柳睁眼，转头看着柳二身边一身官服的传话太监，有一丝恍惚，随即想起了进京前山匪突袭那一晚，丢失的粮食和战马，脸色有些不好。

他跳下墙头，带着柳二一同跪下。

“陛下口谕，传柳平进宫，让他穿得随意些，朕有好茶，想邀将军同饮。”

太监传完话，也不等万柳二人谢恩，转头就带着传话的队伍走了，其中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件衣裳给他。

“这是陛下给的，说是将军启程匆忙，未添新衣，让将军穿着进宫。”说完，也跟着队伍走了。

什么玩意儿？皇帝家怎么各个喜欢请人喝茶。

给他一件新衣裳，是嫌弃他这一身短打太过寒酸？

万柳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手里的新衣，不禁一脸迷惑。

柳二也站起来，伸手抖开叠好的衣服，眼前一亮。

“这衣服袖口领口都是拿银线金线绣的！还有这衣摆上流光溢彩的暗纹，啧啧啧……”柳二看着这件衣服像是看到了一车白花花的银子。

“将军您要是穿着这一身出去城里走上一圈，不知道多少姑娘给您抛手绢呢！”柳二调侃道。

万柳抬腿要踹他，他双脚一点地，飞快往后移，挪到一棵树下，双手抓着枝干，手臂一用力就攀上了树，还没嘚瑟一下，柳三就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抬脚，把人踹下了树，摔了个大马趴。

“两人一天天的，没个正型。”万柳撇撇嘴，进屋梳洗，换了一身衣服。

等到出门，柳二柳三两人都是一脸沉重。

柳二拉着他的手腕，一脸担忧地说：“丢粮还可以说是兄弟们路上吃得多，但战马丢失，将军的罪避不过。”

柳三也点头：“今日早朝，皇子们推荐将军，负责四月围猎，随后就有人提起战马丢失一事。”

“我们入京三日都无人提起，昨日将军从太子暖阁匆忙离开，今早就有人突然发难，也未免太过巧合。”柳三也不露蠢了，低眸深思。

“那陛下说了什么？”万柳问。

“今日只着重说了大寿各族朝拜一事，让人随后再议。”

万柳点点头，心里有了想法。

皇帝十五年前发病后身体一直不好，边境各族蠢蠢欲动，好不容易安稳活到六十，估计是想借此大寿敲打各方。

也不晓得是哪个冤大头被踢出来，在朝会上扫皇帝的兴，万柳在心里为这人默默点蜡。

他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作为安慰。

“既然皇帝请人喝茶，那贡茶不喝白不喝不是？”他笑着，收拾好了一个又一个保命的暗器，整理了衣着，确保旁人看不出来后，才出了门。

他直盯着柳二的眼睛，收起了笑：

“要是担心，那就把京城摸透，也好留条后路。”

他一脚踏出山庄，走出了上敌营擒王的气势。

皇帝朝上不想议，却请他喝茶，借着问责，有一半的可能是想让他做事。

既然有所求，也就不会问他的罪，他又怕什么？

如果事情相反，最坏也不过是贬他一贬，再坏一些就是要他卸下兵符，夺他的权。

但老皇帝要脸，要名声，否则也不会放任安王和太子明争暗斗多年，也没有一道圣旨重立新后嫡长子为太子。

万家为西疆的的安宁出了不少血，拿命换来的战功，他底气十足。

至于为何刚入京时没人提战马一事……毕竟昨日他神色紧张，又匆忙离开太子暖阁，可真是太显眼了。

万柳想到这，叹了口气，推门进了皇帝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