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柳气一抖,箭就射偏了靶子。
林十七眯着眼读靶。
“将军交给朝廷的行军备案里,可没有下江南的记录。”
林十七定定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眼睛里搜寻出谎言的踪迹。
万柳知道太子不会轻易信任,可是这话一出,就已经表示太子有些半信不疑了。
他低垂眼睑,说道:“人嘛,总要有些私心……”说着,缓缓抬眼,一眼就踏进了林十七心里。
太子转过脑袋,微皱眉,拉开弓,似乎把嫌弃刻在箭上:“作为一军主帅,将军的私心都用在何处?”
“回殿下,臣的私心,全给了殿下。”
话一说出来,西疆战神的形象瞬间像是个马屁精,离得近的几个小侍从,一时之间绷不住脸,齐齐转过身去捂住了自己的嘴。
万柳看看左右,不解,以为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林十七也瞬间笑了,三支箭齐刷刷冲着箭靶正中红心射了出去。
马屁话他听多了,可这么肉麻的,也是头一个,心中疑问顿时烟消云散。
“将军总是话说的好听。”他说。
得到太子夸奖,万柳当真了:“殿下要是喜欢听,那我以后每日都说给殿下听。”
太子连忙抬手制止,“别,还是留到花灯宴,孤再听听将军还有什么好听话能说的。”
他眉眼带笑,眼角泛红,更是神采飞扬,正如那三支箭一样,正中万柳的靶心。
万柳一激动,也抽了三支箭,瞄准太子的箭靶,手一松,取代了原来三支箭的位置。
侍从上前去捡回来,发现后来的三支更深,而掉落在地上的三支箭镞毫发无伤,看向万柳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崇拜。
万柳拿到侍从呈上来的箭,心中像是一脚踩在了悬崖边上。
“怎么?这箭有什么问题?”
万柳有些犹豫,指着箭头对他说:“这箭做工精细,箭头上有倒钩,钩上还有倒刺,实在巧妙,臣从未见过,因而多看了几眼。”
“真有那么细致?”
太子拿过箭,举起来放在阳光下细看。他嘴角紧闭,微微眯着眼,极力想要看清上面微小的倒钩。
“将军好眼力!这箭供给皇家多年,孤练了那么多年的箭,倒是头一次才发现这上面的关巧。”
万柳看他大笑,仔细打量了一番,上上下下都看不出他是否真的不知情,勉强迟疑地抬抬嘴角。
太子笑过之后又连发三箭,每一支都将万柳的箭从中间拦腰折断,三发过后,箭靶上留着的都是断箭,被侍从拔下来,小跑着送了回来。
“回殿下,三支箭并排,断得整整齐齐。”
太子得意地回头看了万柳一眼,万柳莫名从中读出了挑衅,也不甘示弱,让人把靶子挂在可靶场的围栏上。
围栏和他们呆的地方离得就远了,过了好一会,万柳才看见远处侍从扬起的红旗,屏气凝神,才松手射出一箭。
中靶。
“靶子离得远,要想射中,眼力臂力缺一不可,将军是想考一考孤?”
“请。”万柳微笑着点头,递给太子一支箭。
当初出现山匪的地方距离京城,骑快马也至少要一天的时间。当晚他遭遇山匪,第二日早上千人队伍才集结同行,下午太子就与他在马车里见面,细想来也太过巧合。
他想看看太子是否有百步穿杨的能力,以此证明当初山匪截杀中是否有他亲自出马。
这支箭就像一根小刺,不知什么时候就扎在了肉里,平常没什么,一碰到就能让人一激灵。
万柳的视线紧跟着箭,看着这支箭被太子接过握在手里,又看着它被
架在弓弦上,下一秒就有破竹之势,像武士劈开山岩的刀。
万柳隐约听到了一声微小的“蹦”,似乎有什么东西断掉了,一如太子手上,那张断了弦的弓。
这得有多大的力气,才能将一把重弓的弓弦拉断。
万柳在箭射出的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个乱箭齐发的夜晚,火光中破空而出的冷箭,直直射入土地三分深,看的他直冒冷汗。
不管这箭是皇家特供,还是专人特供,这独一无二的箭势,也只有太子刚才那一箭最符合。
他不禁瞪大了双眼,目眦欲裂。
那支箭即将到达目的地时,突然一头栽倒了地上,脱靶了。
太子呆呆望着手上的弓,一时不知道如何收场,握弓的手也微微颤抖。
“孤……”他话还没出口,就被人打断。
“呵!太子殿下的箭术,是愈发疏于练习了!”
靶场门口,林志姗姗来迟,推着林十七送他的轮椅,缓缓地向他们移动。
林志像是救星,打破了太子与万柳之间的僵局。他出声的瞬间,太子绷着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
“你还笑我?也不知是谁上次输了,还要学小孩耍赖皮悔局的?”
他动动手,就有侍从跑上前,推着林志上了观台。
“殿下莫要再说了,是我错了。”林志拉拉太子衣角,又转头看向万柳,“这位是……”
万柳冲他抱拳:“西疆柳平,见过林统领。”
他还记得林家最小的二十三郎,在他走时,也不过是才学会走路的小毛孩,没想到如今竟然长得周正俊俏,心中生出一种兄长见弟的欣慰。
“久仰柳将军大名,西疆有将军坐镇,是我大耀之福。”林志笑呵呵地回礼,接过了侍从递上来的弓箭。
“那支箭是林将军射的?”他指着远处围栏上的箭靶问万柳。
“是。”
得到回复,林志咧开嘴,召来人把轮椅的轮椅抵住,信心满满地架起弓箭。
那支箭靶上的箭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从尾部弯折掉落在地上。
万柳心一紧,像是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心脏,痛得他无法呼吸。两人的箭势不一样,但是每一种他都在那一晚见过。
他面色惨白地站在一旁,开始怀疑起太子那封信的来意,开始怀疑入京后太子种种表现。
既然想杀他,为何又要拉拢他?
日头渐渐上来,阳光晃眼,热得人豆大的汗珠往下掉。舞弊案随着四处喷溅的鲜血,落下帷幕。
魏溪从监斩位上起身,立马有人端上清水供他洗漱。
“魏副统领,接下来去哪?”
“应太子之约,去皇宫靶场。”
“大人稍等片刻,为您备马。”
魏溪多看了这人一眼,是个机灵的,顺手扔了一袋银钱给他,翻身上马,马鞭一扬,头也不回地走了。
“多谢魏副统领!”那人高高兴兴地接下钱袋,吆喝着弟兄们去酒楼了。
魏溪快马赶到靶场时,正巧赶上太子用膳的时候,观礼台上已经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饭食,而用膳的人,却像是食不知味。
“魏小将军来的正好!”林志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冲他招手,转头又差人端了一份新的饭菜上来。
魏溪向太子见过礼才坐下来。
“你怎么来得这样迟?”林志贴近魏溪,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悄悄地问他。
“陛下叫我监斩,刚从菜市口回来。”他偷偷瞟了一眼太子和万柳的脸色,用膝盖顶了顶林志的腿,努努嘴,用口型说问:“这是怎么了?”
“估计也是这几日子殿下忙着舞弊大案,忽略了将军,闹别扭呢!我来的时候两人就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殿下和柳将军……”他想起那天晚上夜闯东宫,在太子寝宫见到的一幕。
林志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殿下看将军的眼神都与旁人不同,这人尽皆知的事了,你怎么如此迟钝?”
“对对,不及你聪明。”魏溪失笑,从自己的份量里夹了一块肉给他。
一顿饭,四个人,两种滋味。
用完饭,万柳没了兴致,蔫蔫地盘腿坐在地上。
太子被太阳一照,身上发起了热,只觉得凉嗖嗖的,裹着薄毯靠着椅子。
只有魏溪和林志装作一无所知,兴致盎然地要比箭术,等到太阳要落山了,宫里要落锁了,才意犹未尽地启程出宫。
林十七骑着马,两人一前一后,万柳奉命随行护卫。
夕阳抓住做后一片云彩,把光照在人身上,把人的影子拖得长长,只一下,连挣扎也没有,天就黑了。
林十七只觉得胸口憋闷,要透不过气来。
他调转马头停了下来。
“柳平…柳将军…柳弟……”千言万语,都抵不过一声“柳弟”。
“殿下应当听说过,臣进京时,城外山林有山匪截杀,”他从衣袖里拿出一支箭,正是从靶场带出来的,“臣今日是头一次来,却是第二次见到这种箭。”
他目光坚定地看向太子:“臣有一问,想向殿下请教一个答案。”
林十七隐约猜到万柳要问,不自觉攥紧了缰绳,腰背绷直,像一棵青松,微抬下巴,给自己扬气势。
“你问,我。”
“我入京后,殿下所作所为可是真心?”
“自然真心,不作假。”
“那京都外山匪,魏溪也在?”
“是。”
“一切都是殿下指使的?”
他面无表情气势逼人,林十七内心挣扎,犹豫停顿了一下,才无力地点头承认:“是…”
这个答案,万柳已经在靶场时反复在脑海里琢磨过,当面得到答案,是更巨大的冲击。
“既然殿下想杀我…又何必捉弄人心?”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又一次被抛弃。
林十七见他眼泪将落未落,张张嘴,欲言又止。
“殿下还有什么说的?”他问。
“杀你,是皇命难为。”
“拉拢你,是本心。”
说话间,正对上万柳的眼睛。
万柳又一次,越过时间,看到了少年时,那双清亮诚恳的眼睛。
晚风吹来,云雾消散,月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