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朱诺安过得并不快乐，即便圣诞节将近。因为她亲眼目睹了死亡。

小瑞尔威的奶奶最终还是去世了。老人那天被她救过来，后来确实清醒了，但只修养了一周，午休时突然心脏停跳。

朱诺安正在长厅，转头就看到老人头突然一歪，失去了意识，肥胖的身体斜斜地从床上栽下，旁边的小瑞尔威想扶住奶奶却也一起倒了。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男孩惊叫。

这是心源性猝死。朱诺安和雷奈克再次给她做了心肺复苏，可惜这次没有神迹。

雷奈克之前听过她的胸音，非常不规律且浑浊。他只得坦言，像她这种情况，活到这个岁数，走的没有痛苦，要感谢天主赐福。

生命在自己手上流逝，这种感觉让朱诺安惶恐又害怕，但她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老人留了孙子在人世就撒手人寰了。

医院没有太平间，人死了就得联系挖坟人将尸体带走。教会医院只治人，主教出资免去大部分医疗费已经是壮举了，埋人的后续医院没有义务管理。

但小瑞尔威是个孩子啊，大家都不忍心见到这失孤的场景。于是雷奈克替他处理了奶奶的下葬事宜，付清了丧葬费用。

而关于埋人的地方，教堂旁边通常都有一片墓地，但是那留给神职人员或者与教会有渊源的家族的。像瑞尔威奶奶这样的普通穷人，只能拉到郊外的公共墓地里，那里的坟连墓碑都没有，就是一片荒地。

朱诺安找来查尔顿神甫给瑞尔威奶奶做殡仪。葬礼非常简陋，两位埋葬工人把棺材卸在土坑里，土坑是一天前挖好的。神甫在棺木上撒下圣水，摇着木铎，念出了拉丁语悼词：“睡在尘土中的人将醒来；一些人获得永生，另一些人蒙受耻辱，以便让他们永远看见。主啊，让她永世长眠吧。”

埋葬工人一铲接一铲很快把棺材埋在了六尺之下。

小瑞尔威在这全过程却木然着脸，没有哭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奶奶的棺木。他的眼泪在奶奶死的那天哭尽了。

朱诺安非常关心他的心理状态，她知道有的悲痛是有延迟性的，不哭不代表不伤心。

小瑞尔威的衣服胸口上裱着黑色的花。“瑞尔威，你还好吗？”朱诺安搂着他。

“谢谢您，安杰丽卡小姐。我很好。”瑞尔威垂下了眼。

逝者已矣，活人还得继续活着。朱诺安很发愁，她知道瑞尔威只和奶奶相依为命，现在他是孤儿了。他才10岁啊，没有人照料怎么办？

雷奈克表示他可以开个单间让瑞尔威住下，等过了冬天再说。瑞尔威却不愿意，朱诺安只得好言劝着：“医院里供暖不要钱，你回家受冻糟蹋坏了身体怎么办？你是你奶奶的宝贝，你生病了，老人家在天上还得为你心疼。”

葬礼后瑞尔威一直没有表情，听到朱诺安讲到奶奶却突然泪水如泉一样涌出来，但他依旧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哎哟”，朱诺安见不得别人哭，特别是在她面前哭，因为哭对她来说是会传染的。她察觉到男孩的别扭，他不想在人前哭。

于是她牵着他到医院庭院里没人的角落，一个荒草丛生的犄角旮旯。朱诺安蹲下来扶着他的肩膀，拿衣袖擦擦他的脸，没有说话。但是她看着男孩泪水纵横的脸，自己也开始流泪。啊，都说了，哭是会传染的。

朱诺安对瑞尔威说：“想哭就大声哭吧。”然后抱住了这个男孩。她感觉他都忍到抽噎了。

瑞尔威一开始还紧咬着嘴，到最后也憋不住了，突然回抱住朱诺安开始放声痛哭。朱诺安轻轻摇着他，用手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她没有说“不哭不哭”，而是静静让他哭个畅快。

“我没有奶奶了！我没有奶奶了！”瑞尔威哭着说。他又伤心又害怕，抱紧了这个愿意给他怀抱的人。虽然他小小年纪就出去做工，但他每到夜晚有家可以回！他不是街上的流浪儿！他有家人！

他从小父母双亡，爷爷走的早，奶奶就是他的世界。

他想起自己以前还嫌弃奶奶唠叨，可是奶奶没有了！死了！他再也听不到她的唠叨了。

断了线的风筝在天上飞，他感觉自己在往下坠。

“我是孤儿了呜呜呜……”瑞尔威抽噎着，头枕在朱诺安肩膀上，鼻涕口水都糊上去了。

“你还有我还有雷奈克医生呢。你不是一个人。”朱诺安听得一阵难受，眼泪直流。她在这里也是孤儿，举目无亲……她好想爸妈，她后悔每一次敷衍的视频聊天。

“我也想我的家人。”朱诺安低声说。

“安杰丽卡小姐，您的家人也不在了吗？”瑞尔威听到朱诺安吸鼻子的声音，他把脑袋从她的肩膀上移下来。四只红红的眼睛相对。

“他们不在这个世界。”换成朱诺安在哭了。成年人的崩溃就在一瞬间。她不想呆在这，她想回去。

原来安杰丽卡小姐跟自己一样，都是孤儿。瑞尔威搂着朱诺安的脑袋，照模照样地拍她的肩背，“您想哭就哭吧。”

幸好面前是个孩子，在成人面前朱诺安还不好意思哭得涕泪交加。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院角里抱头痛哭，等情绪泄够了，也冷静下来。

“我欠了雷奈克医生好多，不知道怎么还……”瑞尔威终于吐露心声。他葬礼后在雷奈克面前就非常不自在，原来是他有心理包袱。

“你是个孩子，雷奈克医生不用你还。”朱诺安拍拍他，这孩子太懂事，心思太重了。

“我能挣钱，我不是孩子了。”奶奶死了，他还是谁的孩子呢？

“你要是想还的话，就听医生安排，这个冬天留在医院，帮医院打工来还。”朱诺安给这孩子找个能接受的理由留下来。“在医院里打杂对你来说不算难吧？”

“当然不难！”

很好，小孩上钩了。

“行了，咱们去洗洗脸吧。”朱诺安脸上泪干了，皮肤紧绷得难受。

这事就暂时定了下来。只是暂时，毕竟医院不是孤儿院，不能长期收留一个健康的儿童，如果传出去，那么全城的人都得把医院当托儿所。

朱诺安觉得瑞尔威有绘画天赋，而且机敏灵巧那聪明劲儿，不去读书可惜了。多少法国未来的花朵就这样埋没在杂草堆里。

朱诺安后来发现瑞尔威居然不会读写，直直感叹，强制性义务教育多么重要！

她想到之前跟主教关于“义务”的讨论。

*

主教一直忙里偷闲地在写一篇探讨“社会的义务”的文章，或者说是手札，他有灵感了就写几段，不是后世那种结构严谨的论文。

主教在经堂办公，她窝在角落学拉丁语，就听到老人的嘟囔：“无知是有罪的吗？”像问自己又像问她。

朱诺安沉默了一会，悄声回答：“婴儿无知难道便天生有罪么？”她说完才意识到，天主教确实认为人生来有罪，虽然不是指无知之罪，但无知是人类偷食禁果后上帝的惩罚。

主教却抬头：“啊朱小姐您听到了，这是一个说法，愚昧是邪恶的，无知是有罪的。您似乎不认同？”

朱诺安想了想说：“愚昧无知确实是一些灾难的根源，但有罪？这个说法也太过了。因为，那种情况是可以被改变的，通过教育。我想应该被谴责的是制造无知愚昧的环境，而不是环境成长里的人。”

主教很惊讶这个女孩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坦言道：“我正在写一篇文章，我同样认为教育是极其重要的。社会应当有义务给所有人提供免费教育，否则应当为它制造的黑暗负责。同样，有罪的人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制造黑暗的人。”

朱诺安顿时有点语结，在文盲率奇高无比的时代，主教就有推广义务教育的想法吗？她本来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没想到主教的思想这么超前，甚至超越了200年后的一些人。

她顿了顿，接话道：“法律应当做出保障，保障人们都能接受基础教育。接受教育也应当成为公民必须履行的法律义务。”

“用法律保障？”

主教不惊讶这个观点，因为普鲁士从1717年颁布义务教育令后就开始全国实行义务教育了。他只是惊讶，一个女性能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他之前对朱诺安说自己是法学生尚有疑虑，现在他确定她确实接受过高等教育了。

“是的……”

朱诺安想自己只是说了后世最基础的法律知识：接受义务教育即是公民权利也是义务。主教不也曾经是法学生么？会理解的吧。

话说现在法学是什么样子？朱诺安痛恨自己没有选修西方法制史……这还不得处处踩雷啊！

“朱小姐，您是了解普鲁士的法律后如此认为么？”主教见朱诺安满脸疑问就知道不是，“那么您是怎么想到的呢？”

原来现在普鲁士就在搞义务教育了吗？这也太现代化了吧！

“呃我是从我家乡的经验里得知的……”朱诺安开始讲述新中国扫盲史和九年制义务教育。

“原来中国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了！连妇女和儿童都扫除了无知！”主教叹息，法兰西啊，落后太多了。

朱诺安听夸赞到不好意思，拿两百年后的中国跟现在任何一个国家比都是碾压级别，跨时空，没得比。

“但是有知识并不等于有好品德。”她还是得实事求是，有学历无人品的人海了去了。

“是的，那便是另一个问题了，或者说是我们的责任。有信仰才有敬畏，有敬畏才有好品德。”主教终归是个虔诚的教徒，一个地道的有神论者。

朱诺安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辩驳，她尊重他人的信仰，再者她得在白袍下掩藏好自己无神论者的身份。

*

在那之后朱诺安了解到，主教确实在用自己的方式推广教育：他每年给贫寒教师工资补贴2000法郎，贫困女孩的义务教育费1500法郎。

朱诺安真的没有想到主教把女性也列入资助名单里。

“妇女贫苦无助的原因在于父亲和丈夫的失德。”虽然主教跟同时代的男人一样本质上认为妇女是男人的附属品，但这种要求强者承担照顾弱者的义务的思想，已经算是巨大进步了。

不管怎样，朱诺安觉得千说万说，还是给钱最实在。主教确实言行合一。

朱诺安了解到这些是看到主教贴在书桌一角的小单子“我的家用分配单”，她正在想让瑞尔威入学一事。这事在她心里想着，没跟其他人说。

其实瑞尔威的未来肉眼可见，要么进孤儿院或济贫院，他是极不情愿的；要么干苦工永无出头之日，朱诺安觉得太浪费他的天赋。

当然她询问过瑞尔威关于上学的想法。

“上学要钱，我没有钱……”瑞尔威垂着头。

朱诺安感觉孩子是想上学的，但法国也不兴义务教育，她自己身为修女身无分文，其他人也没有义务资助一个无亲无故的男孩上学。

现在得到知识的渠道只有两种，除了学校，就是给别人做学徒，做学徒还有工钱可拿……瑞尔威更想挣钱，“我得养活自己。”

朱诺安长长叹气，在没有社保的社会，这样的孩子太多了。

别人穿越不说能改变社会吧，至少见一个救一个，而自己连眼前一个都帮不了。如果自己是主角，那这个故事也太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