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圣诞节还有两天,迪涅城里的节日气息非常浓郁,处处张灯结彩。朱诺安第一次见这个山城的广场和街道上有这么多人。
原来欧洲搞圣诞集市的传统还真是自古以来,朱诺安透过自己房间的窗户看着广场想。
她已经闻到街上飘荡的肉桂香味了,啊!令人怀念的热红酒……朱诺安一边狂吸空气一边整理手上的纸张。
圣诞节是个大日子,在现代这个宗教节日都演变成购物狂欢节了,好吧,现代几乎所有节日都是购物节。她想了想自己在英国过的圣诞,都是跟中国留学生抱团在一起,吃吃火锅唱唱歌。她的那些本地的和欧洲同学都回家过节了,圣诞在老外这就跟中国人眼里的农历新年一样,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嘛。
到了圣诞节前后几天,街道都是冷清的,所有店铺都不开门。朱诺安第一次过圣诞时不理解,还抱怨国外的圣诞节居然没有国内热闹,这还是节日的发源地呢,后来有朋友拿大年正月举例,她就瞬间明白了。
但是这个时代的圣诞节怎么越临近25日就越热闹呢。
朱诺安不知道圣诞礼物这个习俗现在有没有,但她还是提前准备了。她暗地里准备了一个月呢!主教、巴狄斯丁、马格洛大娘、雷奈克和杜布瓦,这是她最亲近的几个人了。
她没有钱财,想礼物想到头发都要掉了。她根本不知道主教需要什么,因为主教看起来什么都不缺,虽然清贫但是身心都很满足。巴狄斯丁……朱诺安注意到她特别在意房间里的家具,屋子里好些毛线编织品都是她的杰作。但是朱诺安不会纺线刺绣,连织围巾都不会……如果手头有一本《钩针编织花样技法大全》,她肯定会送给巴狄斯丁。马格洛大娘,醉心种菜和厨艺,朱诺安觉得自己做饭还是有一手的。
至于她两个朋友,朱诺安早就想好要准备什么给雷奈克了。而杜布瓦,呵呵,她准备投桃报李,既然他拿法语和拉丁语滴答滴答,她就拿汉语哗啦哗啦。
直到明天就是平安夜了,朱诺安才把东西准备好。
“安杰丽卡!”杜布瓦在叫她,她还得去教堂帮忙布置大厅。
朱诺安和杜布瓦穿过广场去主教座堂,她路过那些热气腾腾的露天小摊,嘴里可馋了。啊!19世纪的小吃摊有什么?朱诺安看到小摊贩在搅锅里煮好的热红酒,还有烤香肠,烤蘑菇,白面包,馅饼,各种颜色的糖……
她闻到空气里的香料味,人的灵魂都要被勾出来了,救命!本来她眼睛还馋着,闻着食物的味道狂咽口水,然后下一秒她就看到一个摊贩挖了鼻屎随便弹,也不知道是不是弹到面前堆的大饼里……
呕!
朱诺安收回视线,脸色木然,顿时啥心情都没了。自己真是记吃不记打,之前被食品卫生害惨了的教训还不够么?
这些人上完厕所都不洗手的,说不定手上都有粪便,然后来制作食物。呕……她没有铁肠胃去尝这些“干净又卫生”的美味……
“安杰丽卡,你想吃吗?”杜布瓦转头看她,“我听到你咽口水的声音了。”
朱诺安眼神死,“不,一点也不想。”
杜布瓦以为她不好意思,“其实我可以请你的。”
他还是有点小钱的,虽然做了教士,但又不是跟家里断绝亲缘关系,每个月他爸都会寄零花钱给他。虽然入会仪式要教士修女发誓放弃财产,但那都是表面功夫,有的教士还私底下跟别人参股经营生意呢。
“谢谢,真的不用。”朱诺安赶紧走。
“好吧好吧。”杜布瓦都准备拿钱袋出来了。
全体得空的神职人员被叫到大教堂为今年最后一个大节做准备,开始年终大扫除。
在查尔顿神甫的指挥下,那些准教士们都去干扫地板擦梁柱洗花窗这种体力活,修女们来擦拭圣器,理由是女人心细手细。
朱诺安无言地干活,她居然在集体大扫除中体验到了中国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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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厢式马车在田野间的宽土路上奔驰,路况坑坑洼洼,马车颠簸摇摇晃晃。冉阿让跟其他人挤在这辆公共马车里,他的腿和胳膊都伸展不开,难受极了。
这时候的马车运客业务特别繁忙,几乎每一辆都超载。比如这辆最多坐8人的车厢,塞了10个人,跟沙丁鱼罐头差不多。
冉阿让那宽阔的体格被一再挤压,他都快晕车了。他有点心疼地看看大衣,都被旁边的人压出褶皱了。现在他终于脱下粗呢麻料的工人装,第一次换上体面的绅装。
冉阿让收到信后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回迪涅。他想见她,立刻马上。
他和她离别时说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他还在流浪,他还是冉阿让,所以她不愿意跟他走。他现在可以告诉她,他安定了,他可以支撑她的生活。而且他现在也不是冉阿让了,他是清白的人,有堂堂正正的身份,他们一起挺起腰杆,没有社会的歧视,没有旁人的白眼。他们一起做好人。这就是支撑他从南到北横穿法国的心愿。
冉阿让打好了见面时的腹稿。他的事业需要她的支持。她是女孩,了解这个产业,女孩不都喜欢眼花缭乱的首饰么?他需要另一个角度看事情,他需要有人提出建议,他一个人太孤独了。
他每次一个人吃饭就想起他和她在旅店、在山区的那几个夜晚。他们同喝一壶水,同吃一碗汤,那样就很好。有人陪真的很好。
冉阿让行动力很强,想到做到。
要到圣诞了,给她的礼物还没有准备!冉阿让之前几乎没有抱着过高的希望等信,再加上他已经19年没有过过圣诞了,他为这件事急得团团转。
他先是想着不能邋邋遢遢去见她。而且回迪涅,他不希望任何人将他跟那个冉阿让联系起来。那就要彻底改变外表。
于是他又经历了一次改头换面。时间已经来不及定制衣服了,于是他去裁缝铺里找那些被贵人预定后又被滞留抛弃的成衣。要找到适合他身体数据的衣服不容易,他在上城跑了好几家铺子才凑齐一套从头到脚像样的服装。
他学着有过两面之缘的菲利普·策林根的装束打扮。他第一次打上领结还不习惯,不过当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心想这确实不是冉阿让了,这是约翰·马德兰。
打理完自己后,他继续为给朱诺安的礼物发愁。她那样年轻的女孩都喜欢什么呢?冉阿让完全无解。
他只得征询别人的意见,现在另一个跟他朝夕相对的女人,一楼的门房婆婆。
“女孩喜欢什么?”老妇人眯着眼,“多大的女孩?”
“大概15或16。”冉阿让不知道朱诺安的年龄,只能从她的脸猜。
瞧这个单身汉的年龄,他要买礼物给侄女?于是她想了想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女孩的打扮。“应该是最时髦的苏格兰羊毛斗篷吧。”
滨海蒙特勒伊就在英国对面。近年来英国时尚正在崛起,颇有取代法国欧洲时尚霸主的野心。最先受英国的时尚潮流影响的就是海峡正对面这些城市。最近流行的是一款颜色靓丽的红色长斗篷,乡绅家的小姐们人手一件。
冉阿让在门房的建议和指导下,通过裁缝铺子的介绍,花了大价钱,从一个英法贸易商那里买了一件眼下最流行的红斗篷。他想着朱诺安的身高,比划了一下斗篷长度,应该合适。这件礼物被硬纸盒装着扎上丝带,现在跟着冉阿让的简易行李箱被捆在马车顶上颠簸。
说实话,冉阿让活了45年从来没有给别人送给正经的礼物。热闹过节是有产者的特权,他家太穷,跟姐姐他们过圣诞顶多就是菜汤里多加几块肉,或者他攒着钱给侄子侄女们买牛奶和糖块。
他被挤着靠在马车壁上回忆。
他过的最好的一次圣诞节是跟他哥一家过的,那是他第一次吃上完全的肉食。虽说冉阿让总是跟在那人后面叫“哥”,但那不是他亲哥,他的血亲只有姐姐。
他哥是同乡农户的儿子,跟他一样的出身,都是农民。那好心的一家见冉阿让的父母双亡,只留下一儿一女,于是有心接济。在更模糊的记忆里,冉阿让完全不知道他家是怎么一步步从贫穷走向更贫穷的?
也许自己家有过田,但是交不上税被官府没收了……但是他哥一家还有田,那时还能吃上饭……
冉阿让闭眼回忆,他的哥什么模样他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革命来的前一年,乡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时他就在现场。这件事他永远忘不掉。
那年,征税官连续来乡里收税三次。连年大旱,农户们自己都没有粮食吃了,如何再缴税?最后官府派了士兵来强征税款,他哥一家因为有一亩田,被当做富户被官府抓了当做典型。
杀鸡儆猴是他们一贯的做法。
冉阿让记得那个穿着皮裳大衣的官员在市政厅前当众宣判他哥的父亲——也是冉阿让的叔——犯了偷欠税款的罪名,于是充军为役,土地没收,无权上诉,当即执行。他哥突然从围观的人堆里冲去要解捆住他父亲的绳索。他哥带头大喊:“你们还要征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这不公平!我们没有财产只有苦难,你们要吗?!”
“这不公平!”
所有人都在喊,于是冉阿让也跟着喊。
“你们这些刁民想干什么?想叛乱吗?!士兵!上膛!”官员大吼。他一挥手,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就把枪口对准了他们这些衣衫褴褛的农民们。
有人,也许是他哥,率先上去夺枪。其他人见此情形也反抗起来。然后冉阿让听到了枪响,他在混乱中见到了那个官员开枪打中了他叔的胸口。
他哥的父亲当场死了,死在官府枪下。剩下两个被抓典型的“富户”也被打死了。
那是冉阿让第一次见人被枪打死。
这个场景给冉阿让的冲击之大,以至于让他后面的记忆都不甚明晰。他哥把父亲埋在田里后好像跟他说,自己要去巴黎为父亲报仇雪恨,要向官府讨回公道。
事情发生的那一年,是1788年,冉阿让18岁。此前姐姐为了照顾他,结婚后依旧让冉阿让跟他们夫妻住一起。同年,姐夫死了,姐姐成了寡妇,带着7个嗷嗷待哺孩子,冉阿让刚成年便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第二年,革命来了。
冉阿让再没有见过他哥,也再没有见过他哥的妹妹。
他们离开家乡去了巴黎,就再也没有回来。
冉阿让想如果他哥还在,现在已经52岁,想必子孙满堂了。
他哥的名字是什么?冉阿让一直叫这个大他7岁的人“哥”,都快忘了他的名字。
叫什么名字呢?
他在一路颠簸中想了许久,最终松了口气。他想起来了。
他哥的名字叫,罗南·马聚里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