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丽卡,看来马格洛大娘的手艺非常不错,你今天的胃口好多了。”午后,杜布瓦盯着朱诺安的脸如实说,“脸色也比之前好了。”
“是吗?”朱诺安嘴角扯动肌肉,挤出一个微笑。
“你看,你会笑了。”杜布瓦再接再厉道,“天气这么好,咱们出去走走吧。这里可是艾克斯,是老师的家乡呢。”
事情发生后朱诺安精神状态非常糟糕,据同房的巴狄斯丁告诉哥哥,朱诺安几乎每天睡觉时都在哭。
“我们都知道那并不是你的错。”巴狄斯丁拉过朱诺安的手,她感觉手下冰凉,于是握紧了说,“那是她的选择。”
“……我当时察觉了异常,但我没有说。”朱诺安垂头喃喃道,“如果我说了,如果我那天晚上跟她在一起……”
“……而且那不是她的选择。”她抬起眼看向眼神柔和的老女士,“她是被逼死的。”
被一个死人,被一群活人,还有……被一个宗教。
主教计划让朱诺安直接回迪涅修养,但巴狄斯丁在这件事上第一次反对了哥哥的安排:“只有马格洛大娘陪着回去的话,我怕出意外……一般人见了那种场面很难一时半会儿走出来,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孩。您比我更清楚……”
巴狄斯丁不愿说出那个词,只在胸前画了十字:“……会传染的,也许魔鬼就在一旁引诱。还是让她跟着巡视,有这么多人看着她,基督的圣光也能驱散黑暗。”
主教同意了妹妹的观点,他找到脸色灰暗的朱诺安,给她施了一次坚振礼。
“这是基督给你的试炼。安杰丽卡,挺过去。”一只敷了圣油的宽厚手掌覆在朱诺安额头上。
老人蕴满关切的双眼如一轮明月,照在朱诺安汹涌的心海,也牵动了羞愧的潮水。朱诺安将三位老人的关心都看在眼里,自己让他们如此操心实在不应该,但是她好像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反应。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哭吧,也没有多少泪水。
好在饿了会吃,困了会睡,但是饿得难受也只能吃下维持生命的饭量,困极了遁入梦里也逃不过精神的折磨。
这种寝食难安的日子过了一周。朱诺安早起穿戴时照镜子,惊觉自己已经有妮娜的模样了。
夜晚,她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我心累了,说不定穿越什么的只是自己做梦,跟《盗梦空间》一样的设定,穿回去的关键就是死亡。这个世界好没意思,销号下线算了。
她又翻个身自嘲自己真能作。妮娜对自己而言也不过是认识三天的陌生人,至于动情如此吗?而死人,自己也不是没见过,才没有被吓到呢。
朱诺安裹紧毯子,心想,这个世界是一个大胡子男人笔下虚构的世界,所以世界里的人也不是真的……
她闭上眼睛,死神吻过的青白脸颊在眼前一闪而过,鼻尖仿佛又闻到令人窒息的铁锈味。幻觉让朱诺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瑟缩起来,把毯子蒙在头上。
朱诺安被厚毡毯压得呼吸沉重,温热的气息从鼻子里喷出又落回脸上,脸被蒸得潮湿。她有点逃避回想事件经过,但是……死生亦大矣,朱诺安大口呼气,如果自己当时察觉妮娜决心向深渊迈步时拉住了她,救人一命,不说功德无量,至少免受良心的刑罚。
我好差劲啊。朱诺安蜷缩起来,双臂掩着头,感觉胸口发闷。坚硬的床板仿佛是一口黑黝黝的深井,无力感拖着沉重的意识旋转着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渊。
妮娜?杜波夫死了。
这个结果朱诺安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
“先生们,借过。”于佩嬷嬷喘着粗气说。
男人们见妮娜倒在嬷嬷背上便让开了道。嬷嬷进了房间,把妮娜放回病床上。
“先生们,请问你们是?”
杜布瓦先开了口。
朱诺安打量着病房前候着的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什么情况?她想起妮娜所说的糟糕的亲戚,心里顿时打起鼓来。这些人该不会是趁机来闹事抢遗产的吧……朱诺安抿抿嘴,虽然她看不得孤女被欺负,但她一个外人没有理由介入别人家事……
“看来杜波夫小姐真的去了广场?”一位留着八字胡的男子探头往房间里看,似乎没有避嫌的意思。“哦,我们是市政厅的办事员。只是代表政府来探望一下杜波夫小姐。”
嗯?朱诺安挑挑眉。探望需要这么多人吗?这架势不像慰问,像来绑人。而且挑这么一个微妙的时间,很难不让人多想。
“可是妮娜她现在身体不舒服。要不你们换个时间再来?”朱诺安自动忽略办事员的第一个问题,无论承认否认,都会让这些闲嘴巴们品鉴上半天。她回头看,嬷嬷在给妮娜拭去额上冷汗。
“身体不适?”他们交头接耳一阵,然后其中一人走开了。
“让医生来看看吧。杜波夫小姐的身体状况可是牵动整个城镇的心呢。”为首的八撇胡男人假笑着说。
朱诺安总觉得市政府在处置妮娜的事情上多少不怀好意,把一个刑事案件炒作成千古绝唱的爱情传说,那些大人们一定在背后出了不少力吧。
“您让一让?我们好进去看看杜波夫小姐的情况?”
她和杜布瓦两个人堵在病房门口,三个公职人员不好对神职人员发难。但他们两个又不是妮娜的监护人,这样做其实毫无根据,很快五个人无言相顾的僵局被打破了。医生来了。
“我想是惊厥所致。”医生翻了翻妮娜的眼皮后说,“让她放松躺一会儿,用不着放血。”
朱诺安在一旁吐出一口气,如果今天她还要再见血,恐怕以后得有一段时间晕血了。
“可是…杜波夫小姐要是昏迷一天,我们工作也不好展开啊。”胡子男拉长着语调对医生说。
医生配合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子,凑到妮娜鼻下。只用了一秒,妮娜就剧烈咳嗽起来,转而睁开了眼睛。
“杜波夫小姐,您还好吗?”
在于佩嬷嬷给妮娜顺气的空当,八字胡男微笑着抢先说。“我们代表市长先生,接您出席下午的弥撒。如果您方便,我们现在就去做准备吧。”
房间里一时无声,朱诺安皱眉,这也太过分了!这看似有礼却满含专横粗暴的言辞,把妮娜当一个可以摆布的道具吗?
“我答应过去吗?”妮娜横眉冷对。
“您至少去了广场不是吗?”
朱诺安不能理解胡子男的逻辑,妮娜去了广场又怎样,就一定要去弥撒吗?
“我不去。”妮娜把头撇向一边,脸色难看。“我身体不舒服,假使你们要强迫我去,就不怕我在弥撒上发疯吗?”
这……妮娜强硬的姿态显然超出了这些专程而来的人的预料,他们一时间面面相觑。
“您不去是不能去还是不愿去?”
朱诺安都有点不耐烦了。这些人听不懂人话吗?明确拒绝后,还这样纠缠。杜布瓦看她一脸同仇敌忾,只得拍拍朱诺安的肩安抚一下她,他也对这种情景不悦,可是他们是局外人,没有立场说话。
妮娜冷笑一声,“你们这样执着,大可以把我抬过去。”
那几个男人僵在床前了一会儿,随即简单行礼便走了。“那您休息吧。”胡子男说。
“我真不知道你们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妮娜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愤恨道。没有人回答。
“您看着她,让她静养……”
医生跟于佩嬷嬷交谈几句也离开了。
“妮娜……”朱诺安上前想说一些安抚宽慰的话,却说不出口。有什么好说的呢,这种情况,这种环境,尽快离开才是唯一有用的安慰。
“我也要走了。”杜布瓦拉住朱诺安小声说,“下午的弥撒……”
朱诺安点点头表示理解。祝福弥撒是主教巡视工作的重要环节,大意不得。不过在西斯特隆这儿,弥撒安排在行刑后,显然多了一项安魂的环节,这也是妮娜抗拒的原因。
“……下午之后,那个人的灵魂就可以上天堂了。”当病房只剩下嬷嬷和朱诺安后,妮娜仰望着天花板良久开口道。
“不……”,朱诺安见妮娜面色憔悴,神态比初见时还萎靡,忍不住握住她放在床沿的一只手。
“您不用说这种没用的假话。”妮娜慢慢抽走那只被朱诺安握着的手,“您是修女应该比我更清楚。”
“……”朱诺安无言了。她这个半路出家的还在考察期的实习修女,不见得比一个每周礼拜的普通教徒更懂教义。
“于佩嬷嬷您说呢?”妮娜问另一旁的嬷嬷。
老嬷嬷却没有回答,“医生说了您要好好休息。来,躺下吧。”她把妮娜靠背的枕头放平,扶着妮娜躺下。
“您好好睡一觉,不要想东想西。”于佩嬷嬷放缓了声音道。这几日她才开始打心眼心疼这个女孩。她看向朱诺安。带妮娜走吧,别回来了,她想。
“你们都听清了那个人的最后一句话吧。”虽然妮娜平躺在床上,眼睛却依旧睁着。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自言自语。
朱诺安见她出神的模样,忽然一阵寒意在心中横生。
皮克最后说了什么?朱诺安脑海中只留下那骇人的画面,其他记忆像被自动打上了马赛克。她记得人群喧闹叫喊,但声音像海边的潮水,模糊嘈杂。
“我不记得了。”朱诺安说。
“您不要再想,那场景太吓人了。”于佩嬷嬷说,然而她记得皮克的遗言,他说——
“妮娜,我们天上见。”妮娜喃喃自语,“我记得。”
“为什么这种人忏悔后就可以上天堂?”妮娜眼中渐渐蓄满泪水,“为什么?为什么我给我爸爸妈妈和哥哥找一块教堂的墓地都那么难,而他害死了他们只要假模假样对天主悔过他的灵魂就没有罪了?!”
泪水顺着她两边眼角滑进鬓发,嬷嬷急忙拿出手绢给妮娜擦泪。
“您现在不要想这些。好好睡一觉。”朱诺安抚着妮娜的头发说。
“我恨他。你们知道吗?”妮娜流着泪说。
“他死了。您亲眼看见了。”朱诺安搜肠刮肚找话说。“您是活人,犯不着跟死人较劲。”
“是的,他已经死了,可是我恨他!”妮娜转头盯着朱诺安说,“您不懂。”
朱诺安没法再接话。在这种沉默里,妮娜哭累了,加上身体本来疲倦非常,便昏睡了过去。
朱诺安见妮娜睡着,守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她赶去教堂,弥撒已经开始。朱诺安无法回答妮娜的问题,因为这些天她心中也怀着同样的疑问,为什么罪犯刑罚加身后只要忏悔,灵魂就可以被赦免?
她从没关闭的侧门溜进会场,只见主教穿着紫袍在祭坛上带领大家诵经。朱诺安站在角落听了一会儿,思绪便开始发散,她忽然想起冉阿让。是啊,他也是罪犯,如果没有忏悔这个渠道,他的灵魂就堕入地狱了……可是冉阿让本质并不坏,他用忏悔拯救了自己。世上还有许多“冉阿让”呢,世俗法律定的罪怎么可以殃及人的灵魂,这样看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机会确实是应该面向大众的……
朱诺安咬着嘴唇想,可是灵魂的罪是谁定的?又是谁赦免的?
忽然她拍拍自己额头,原来自己在耳濡目染下不知不觉逐渐接受了天主教的那套理论,思维在宗教定下的规则里作茧自缚。宗教本来就是大型过家家,它说人生来有罪就真的有罪啦?朱诺安一笑,但又心中一紧:才穿过来几个月,思维就快跟土著们同步了,如果待上一年、两年、三年……自己还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唯物主义者吗?
朱诺安扫了几眼会场里虔诚的信众,仿佛看到自己未来的样子,焦虑逐渐笼罩在心头。她想到近来自己一直在主教的监督下学习教义,和众人开口闭口谈论的也是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这种同化如春风夜雨润物无声,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之前还在为逃脱世俗法律追捕而庆幸,甚至得意于自己戏耍沙威的小聪明,但庇护的护身符岂是没有代价的?
继而想到未来进修道院的安排,朱诺安脸色沉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要走这条路多久。身上的白袍也不过是另一种囚服,只不过说不上肉身的陨落和精神的磨灭哪个会更令自己崩溃。
她叹息,穿越就是一场没有确定刑期的苦役,不知哪一天自己突然就刑满释放了。
朱诺安无心再听,回区公所吃了迟到的午饭,修整后便又去医院看妮娜了。她对妮娜的精神状况非常担忧,希望别再有人刺激那个女孩了。她回想妮娜的神态,心中总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