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力外放,本源离体,他的肉身失去法力支撑,最迟半个时辰就会消散,本源要立刻归位。”
不容置喙的声音从头顶降下,强硬地横插在两人中间,在已经屏蔽周围鬼哭狼嚎荒唐动静的山途耳中,惊雷似的劈了下来。
男人俯下的阴影遮蔽两个半死不活的灵魂,如同大树挡住狂风暴雨。
山途神色恍惚,哑声唤了一句“大帝”。
来的救兵不是预想中的日游神,而是本该坐镇罗酆,深居明晨耐犯武城天宫的冥界之主,地府体系内的最大领导,酆都大帝。
意外到不能再意外。
身居高位者不宜妄动,十目所视,仅是言语间的喜恶都会被几番揣测,更不必说出现在哪做了什么事。
地府“土皇帝”的一举一动,代表着地府各种风向,动向向来严瞒死守。怨气一事如此严重,却因涉及地府想造反的鬼,尉回宁可绕个大弯把事情交到日游神手里,放给他们自去查探,也不能由大帝出面把任务简单交代下面的鬼。
人心难测,鬼意惟危。地府一旦动荡,影响的还有人界。
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道理所有鬼都明白。向来把行踪掩盖得严严实实的领导亲临,不敢想象若是别有用心的鬼知道酆都大帝一个人在这,不仅没带十大鬼王,身边甚至有个还没死透的、专门针对神的禁阵,不知会立刻生出多少阴暗计划来。
可这些都不是当下唯一的重点。
混乱的脑子迟钝了片刻,终于意识到来的救兵是大帝究竟有什么样的含义。宛若见到了救命稻草,被悲痛浇灭的死寂灰眸重新迸发出希冀。山途话还说不清,却榨进最后一点嗓子努力恳求:“大帝,尉回,尉回……救,先救……他……”
一个是自己的同辈朋友,一个是小不知多少辈的下属,情形惨烈到甚至有些荒唐。
已经看查过情况心里多少有数,大帝往他怀里瞟了一眼,似乎非常不满他们抱在一起的纠缠姿态。
本来不打算理会这个好友护着磕碰不的下属,但山途眼神过于强烈,他不得长叹一声:“把手松开,再抱下去人要咽气了……放心他不会死的。”
“真,真的……?”
“我在这,谁敢收他。”
得到大帝亲口保证,从见到尉回开始逐步重压的沉重轰然卸掉,山途骤然松了口气,先前强压的情绪瞬间反扑上来,猛地吐出一口血,呛在喉管里止不住咳嗽。
大帝似乎有些嫌弃,抬脚往旁边稍了两步,想要根本擦拭自己身上不存在的血沫,手顿在半空,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有些薄情,才想起来这时候多少应该关照一下下属。
他敷衍地拍拍山途的肩,咳得惊天动地的山途轻轻摆摆手,表示自己尚可。
大帝在身边,破碎的安全感重新建立,他边抹血星子边甩头,努力把视线对焦,看清周围环境——
废墟上零散站着三四个鬼,各自分工正在收拾残局。尉回仗着金光能把山途护好,又怕毁不掉阵,强行蓄足力搞了波大的,炸的一地肢体残渣。缺胳膊少腿爬都来不及,被赶到的职工一脚踩住,掏出勾魂索,一个接一个串了一长条。
勉强从身影认出来的鬼都是自己的同事,没有参杂外鬼,山途不由得松口气。六案功曹出都能叛徒,无异于铁桶出现了漏洞,对体系认知颠覆的冲击太大,他现在看谁都怀疑是叛徒。
阴风鹤唳,积压在头顶的黑慢慢开始褪去。
大帝不知再等什么,除了在鬼询问他时才出声指挥两句,站在旁边空地上皱眉看向别处。
直到坠在后面刚刚赶到的三个身影靠近,这才示意山途把人放下。
“尉回的本源在哪?”
山途又一次从身体里掏出一团摊在手心,看得大帝直皱眉:“一个二个如此不顾后果,若不是那女鬼来得及时,现在就是来给你们叫魂的……你就算了,怎么尉回现在也这么冲动。”
没有指责,全是生气,阴风猛一下刮大,叫鬼差些翻个大跟头。
喘息声逐渐靠近,大帝压住脾气止住风,往身边撇了一眼。
被日游神拉着跑的李子书扶着腿大口喘气,在一个陌生男人小声提示下,努力掏藏在怀里的木盒,手抖到盒子从指尖滑出,好不容易颤颤巍巍把盒子拿出来,放到大帝伸出的手上。
山途没见过这个男人,掩盖不住的怀疑眼神直直落在他身上。
“我的人,把你的眼睛收回去。”大帝睨了山途一眼,沉声道。语气有些不耐,像山途多看一眼都会弄脏他的珍藏。
男人嗔怪地锤了一下大帝的肩,歪头带着几分好奇冲山途笑了笑。
排除自己认为的风险,山途没有心思多管,注意力全部收到大帝手里的盒子上。
盒子凹槽在指尖崩裂,金色液体从里流出,悬于半空。
大帝看也不看,将盒子甩回李子书怀里,她手忙脚乱地一把抱住,踉跄向后退了几步。
“尉回应是感知到什么,提前留了一道神力在外。他的本源特殊,可由神力索引重回灵池,能暂时保住肉身。”
算他还有剩理智,知道作死之前给自己留条后路。
大帝心里冷哼一声,单手压下,繁复纹路凭空出现,另一手横在旁边人身前,手背朝外做了个后退手势,“全都退开,日游神带郗楼,和这小鬼往后退……把山途也拖走。”
地上躺的人紧闭双眼,蹙眉难耐,好不狼狈地蜷缩在地。日游神一把将还拉着尉回手的山途拽起来,山途不舍地用力只能松开,一步三回头。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纹路覆盖范围,大帝正对尉回,双指在头部上方飞速画出一道符,绀宇色的烟随着符纹而起,将人笼在其中。另一道蕴含肃穆威严法之感的法力碰撞上金色,化作千丝万缕包裹住带着血色的本源。
远处日游神将几人挡在身后,一块木牌陡然放大,将漏出的风拦住,免得把这几个病弱残鬼吹散了。
郗楼伸长脖子好奇,见到那团血糊糊的本源,下意识嘶了一声,“小回这是把本源藏哪了,这也太不卫生……”
接触到素未谋面陌生河的眼神,郗楼突有预感紧急住嘴,尴尬地笑笑,眼观鼻鼻观心,片刻才撩起眼帘偷偷打量起来。
男人很高,束起的长发凌乱,浑身是血,明明是明媚大气的长相,神色严肃到有些骇人。他看上去紧张极了,一句话没说,身体微微前倾,抿直嘴角,目不转睛盯着远处。
这么关心,不会是小回对象吧?小回也太不地道了,找对象这么大事居然没和我说!郗楼想到方才山途念念不舍不愿松手的样子,心思百转。
我记得这个小鬼是小回店里的员工?郗楼往身边瞟了一眼。
旁边紧张兮兮的小鬼一看就好说话,干脆问问她尉回和这傻大个是什么情况。郗楼眼珠子一转,正要开口,远处异象打断他的动作。
所有鬼不由自主看向那里。
大帝筑法已成,隐隐呈通天之势。
“幽冥地府,吾即为主,万物生灵,皆随吾心。借法之力,承神之势,以力为凭,以源为引,通天地之能,行吾愿之事——”
“回!”
万物失色,金光璀璨。
…………
事情已经过去七天,一切阴谋沉回地底,所有露出的马脚都被暗中监视,试图把腐烂彻底翻出地表。
当天趁夜色浓重,大帝带着亲兵悄无声息地把山途和尉回一起扛回黄泉街。
大帝差点一脚把山途踹回奈河,只可惜山途强撑到尉回脱离原地消散的危险后,死死抱住尉回不放手。虽然吐槽和不满已经满到摆在脸上,但大帝还狠不下心把尉回一起丢进河里,只能随了山途的愿。
尉回在麻辣烫店设的法阵疗伤效果极佳,加上这事暂时不能让别人知道,黄泉街鬼来鬼往鱼龙混杂,是个藏事的好地方。左右一合计,干脆把两人安置在麻辣烫店楼上,大帝受累,每天来转上一圈给他们疗伤。
仅仅被禁阵抽了法力、怨气攻击毫无效果、甚至因为暂存过尉回的本源灵池恢复速度更快的山途,不出三日就能下床了。
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用他那还没恢复的公鸭嗓子喊尉回,鬼哭狼嚎,不顾大家阻拦硬要从病床上爬起来,疯了一样找尉回。
直到亲眼看到人完完整整躺在隔壁房间,手碰上胸膛,能感受到指尖下的震动,微弱但稳定。撑着一口气醒来的山途一下软了腿,一头栽倒在床边。
接下去的几天,山途天天守在尉回旁边。有时郗楼能从门缝看见,他垂着头握着尉回的手,一天一句话也没有。
最终结束这种要死要活场面的,是大帝看不下去整个店只有一个可怜小鬼在干活,明明担心到不行,还有抹着眼泪忙里忙外,冷哼一声踹开尉回卧室门,拽着下属的衣领拎下去上班。
时间一天天过去,尉回依然在沉睡。若不是大帝作保尉回已无大碍,山途险些要再疯一次。
晚上营业结束,山途习惯性拐到尉回房间,打了盆热水坐在床边,握着冰凉的手慢慢擦拭。
床上的人紧闭双眼,白金色的头发彻底变白,温温柔柔落在脸颊两边,一点看不出之前强硬的态度。手心虚握一块白色东西,散出一股治愈柔光,一点点渗透进他体内。
山途把他的手擦完,掀起被角放进去暖着。收拾完又回到床边坐下,手指抚上惨白的嘴唇,目不转睛地看。
“平时那么好说话,说什么都答应得好好的,那时候怎么一声不吭。”山途小声说,虽然得不到回应,“你肯定知道我会生气。”
气他没有商量甚至话都不让自己多说,一声不吭就想一命换一命。不是说只是朋友吗?哪有人会对朋友这么好——
好到即使真的只把他当朋友,他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像之前那样放手了。
一个轻吻印在额头,所有回收压抑的情愫,在生死别离归于平静后重新汹涌,水覆难收。
山途探进被子里握住尉回的手,额头紧紧抵着手臂,颤抖的肩透露出一整天都遮掩很好的泪。
快点醒过来吧,只要你醒过来,不管什么我都认了。
…………
好吵。
这是在哪?什么东西这么吵……现在,该是什么时候了……
感觉到大脑正在脱离黑暗的泥潭,身体各个部位重新组装在一起,尉回动动自己的手指,稍微用力,一股酸涩连带着整个臂膀,传到四肢五脏。失去知觉前的痛感似乎已经消失,留下使不上劲的后遗症。
绵绵的刺痛有些磨人,他缓过一口气,慢慢用手撑起身体坐起来,发懵的脑袋被轻微的风吹醒,这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
是自己的房间。
竟然还活着,自己现在坐在黄泉街麻辣烫店的床上,这就说明事情顺利解决了吧……真是运气好。
尉回自嘲笑笑,轻叹了口气,随即愣住,神识往内里一探,本源正窝在里面一动不动。
连本源都回来了,肯定不会是山途干的,他昏迷之前特地警告过它不能因为影响性命就随便跑回来,万一事情没解决,徒留山途在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境中,那还了得。
估摸着是自己走之前的预防措施做得到位,也证明有先见之明真的能捡回条命。
体内本源经过折腾有些微弱,不声不响地温润着全身,因为禁阵和天地之力撕裂的经脉修补完善,乍一看自己似乎只是睡了个长觉,过久不进食有点虚弱而已。
楼下热闹极了,吵闹声持续了很久,叽叽喳喳不知道的还以为装了整个菜市场。
尉回坐在床边思考半晌,生锈的四肢难得愿意动一动,决定下楼看看。
扶着扶手慢慢踱下楼梯,刚从拐角露出半张脸,立马有眼尖的客人瞧见,声音都带着几分稀奇劲:“诶尉老板!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没听说过!这一趟旅游走得够久啊,山途兄弟都回来好些天了,今天才见到你!哟,又染头发了,白色够拉风啊!快来快来,跟我们说说,都见到什么稀罕事了?”
一声激起一群鬼,认识的不认识的,吃上的没吃上的,端着碗抱着盆摇头晃脑,尽想瞧瞧这个远近闻名的尉老板。
客流量似乎有些太好了。
尉回有点吃惊地环视一圈,看到一半停下脚步,客气点头让客人先过,随后囫囵把剩下地方瞧了一眼,嘴上正在回应客人,瞟到角落动作突然顿住。
熟悉的位置坐着熟悉的鬼,孟婆、三生石和日游神坐了一桌,和他们同桌的还有一个,背对自己瞧不见脸。但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