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杨回到楼下,按下电梯键,一部电梯刚往上走,另一部好像停在12楼动也不动,于是从书包掏出那本还没看完的书。
“夏杨回来啦?”楼下一位婆婆牵着小孙子走进来。在小区住了五年,住校时间占了一大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小区的人都认识自己,尤其是中考考了全市第三名之后。
“婆婆好。”夏杨打招呼,然后故意低头看书。婆婆拉拉孙子的手,说:“你看哥哥多么勤奋,怪不得学习这么好。”
小孙子还不懂事,咿咿呀呀地自顾自玩着。
夏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假装看书看得着迷。
“这些人按了电梯又不下来。一定是1202那户人家。”婆婆说道。等另一部电梯到了,夏杨让他们先进去,礼貌地问:
“几楼?”
“19楼。你住顶楼的嘛,我经常看到你妈妈的。”
夏杨沉默。
“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应该还很年轻。”婆婆说。
夏杨回道:“嗯。”
“现在还没有四十岁吧?”
夏杨微笑一下算是回应,幸好19楼到了,电梯里终于只剩他一个,夏杨如释重负。
夏杨家在这栋楼的顶层,是一套复式公寓,面积很大。回到家,爸妈都不在,保姆阿姨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洁得像是个样板间。周日,阿姨休息,整个家更显得空空荡荡。不过,夏杨反而觉得自在,连走路的姿态都放松了一些。这时,夏杨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他留神听,拖鞋走在地上的声音很轻,也没有让人难受的摩擦声。他知道是谁回来了。
他几乎是把书包扔到地上,跑过去的。
是他的姐姐,一年不见得有一个礼拜呆在家的姐姐,竟然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姐!”夏杨笑起来。
夏慈跳起来,用力地抱了一下夏杨:“臭弟弟,想死你啦!”
“回来也不说一声。”
“我就是回来拿点东西,不想让他们知道。”夏慈笑着揉他的肩膀,捏他的上臂,看他是胖了还是瘦了。
夏杨看着地上放着的一个背包,他拿起来看,是她以前的奖状和证书,还有原本放在书架上的小玩偶,挤成一团躺在背包底部。
夏杨突然想到,她可能是打算再也不回来了。
关于夏杨和夏慈的故事,要从头说起。
老夏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理想,但有钱。他认识了21岁的大四学生杨子珺,于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展开,老夏给杨小姐展示了不用奋斗的生活图景,于是杨小姐变成了夏慈妈妈,再变成了夏太太,接着,又成了夏杨妈妈。老夏的财富,为他带来了另一样同样稀缺的资源——美。他的太太美,带出去人人夸,让他赚足了面子。他的一对儿女,也全遗传了他太太的美貌,粉白的皮肤、精致的五官,避开了他又小又肿的眼睛,和又矮又宽的鼻子。
不管拿着一手什么样的牌,老夏总能打得很好。
但家庭不可能改变老夏。老夏还是那个老夏,在喝酒、品茶、按摩、打麻将的时间中,经营着他的生意。老夏很努力地赚钱,把和生意伙伴打麻将的时间也算上的话,老夏的工作时间比任何一个员工都长。
杨子珺还以为,嫁给老夏,他会像爸爸宠女儿一样地宠着她。但是老夏永远在家呆不住。
而且老夏有自己的家庭哲学。他认为提供稳定的物质条件是父亲的义务,而提供爱和安全感是母亲的义务。家里有阿姨,但老夏觉得,阿姨带大的孩子会跟阿姨越来越像,反而跟爸爸妈妈不亲了。于是老夏坚持,孩子要由亲妈妈来带。但是老夏忘了,杨子珺只有21岁,她自己还是个孩子。他也忘了,当时在学校被称为校花的杨子珺不是为了当家庭主妇才嫁给他的。老夏让带孩子变成她生活的唯一,变成了绩效考核,这和杨子珺想象的富太太生活,完全不一样。
所以夏杨在四岁以前唯一留下来的记忆,就是妈妈的情绪崩溃。大部分时候,妈妈都很暴躁。姐姐吃饭打翻了碗,妈妈很暴躁;姐姐自己去洗手,把袖子弄湿了,妈妈很暴躁;姐姐咬手指,妈妈很暴躁;姐姐哭着不肯去幼儿园,妈妈很暴躁。而妈妈暴躁的时候,就会用很尖锐的声音骂人,会不停地甩手剁脚,好像要把当前的生活都甩开,然后在他和姐姐不断高亢的哭声中,妈妈会用上最后一招,用手去掐姐姐。
“我叫你不要哭了!你不要哭了!你一哭你弟弟也跟着哭!我叫你闭嘴!”
即使两个人都在哭,最后,也一定是姐姐比较倒霉。但是看着妈妈打姐姐,比打他自己更痛。他爱姐姐胜过世界上任何人,但是如果他上前阻止的话,妈妈会把姐姐拖到房间里去打。如果他调皮惹妈妈生气,姐姐也会挨打。
他也不是没有试过找老夏告状。但老夏会拿出管理员工那一套。他不喜欢越级报告,他会把杨子珺叫去问话。如果杨子珺在慌乱中,不得不承认有过不恰当的行为,那老夏会扣减她的零花钱,或者在临近的任何一个节日,不给她买礼物。
而这只会让杨子珺更加崩溃,行为也更加失控。甚至有一次,她把姐姐的脑袋摁进没有装水的浴缸,好像在幻想正在淹死自己的女儿。等她听到夏杨的尖叫声,才回过神来,连忙把夏慈提起来。
到这种时候,他就很想为姐姐去死。他甚至想过自杀,然后伪装成是妈妈杀死他的,这样警察就会把她抓走,姐姐就安全了。他整整一年都在构思这个计划,从准备到实施,把每一步都反复推演,想让这个计划无懈可击,就算是最有经验的警察,也看不出破绽。他想,不管老夏再找一个什么样的,也总比精神失常的杨子珺要好。
就算是灰姑娘的后妈,也比杨子珺好。
不过,这还不是妈妈最可怕的时候。
有时候,妈妈不说话,一双大眼睛会流露出深深的绝望,然后无声地哭。她会打电话给爸爸,让他马上回家,而爸爸常常把她电话挂掉。
即使夏杨当时只有四岁,他也还记得,有一次,妈妈对着电话说,如果老夏不回来,她就死给他看。老夏厌烦了杨子珺一周两次的要死要活,把电话挂断了。于是在第二个电话里,妈妈嘶哑着嗓子大吼:“我们三个一起死!我让你断子绝孙!”等老夏回来,妈妈当着两父子的面,抱着九岁的姐姐放在窗沿上,准备要把她推下去。
那时候的姐姐,就像一个苍白瘦弱的木偶,在窗边摇摇欲坠。
夏杨一点也不记得老夏当时是什么反应。他只记得自己的感受。巨大的恐惧包围着他,头皮发麻,呼吸困难。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哭喊,直到眼睛被泪水迷得什么也看不清。他知道妈妈是认真的。而失去姐姐的念头让他窒息,他哭得是那么用力,简直山崩地裂,好像不这样的话,妈妈随时会狠心把姐姐推下去。
这件事情,永远改变了夏慈和夏杨。
虽然随着他们长大、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寄宿制的双语学校,妈妈的脾气开始变好了,她不再那么容易生气了,有时候,她甚至忘记了那几年发生过的事情。有时候,她会笑着说起夏慈和夏杨小时候的趣事,好像她和任何一个正常的母亲一样,给予的是温柔的陪伴。
她给夏慈和夏杨花钱很大方,她也不怎么在意他们成绩好不好,永远不会说“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样”。她也会带他们去度假,会拍很多照片,然后在喝下午茶的时候,向自己的朋友炫耀。妈妈的发型永远一丝不苟,妈妈的指甲总是变换不同颜色,每换一套新房子,妈妈的衣帽间就会扩充一倍。妈妈是那么的年轻时髦,每次家长会之后,总会有同学来跟他说,他妈妈好漂亮。
夏杨永远不接话。因为他知道,需要靠别人的赞美和艳羡活着的杨子珺,总是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别人。
夏杨问过夏慈,为什么妈妈好像很讨厌他们两个。小时候,夏慈说,可能是我们太不听话了。长大以后,不用问,夏杨心里也有了答案。
不顾家的老夏,对夏慈和夏杨倾注了他全部的爱。老夏给他们买了一套又一套的房子。老夏总是让夏慈千万别嫁到外国去,说爸爸可以养她一辈子。当他们说起学校的事情时,老夏会饶有兴致地听一听。他也会带他们去海边度过一个长长的假期,看他们把皮肤晒得黝黑,然后再用一年白回杨子珺的肤色。所以,偶尔碰到爸爸在家,夏慈总会一直跟着爸爸,爸爸说什么都说好,爸爸不让干的事情,绝不违背爸爸意愿。这时的夏杨会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自己的书,完全不在意家里发生的一切,只有偶尔听到妈妈训斥姐姐的声音时,心里会像针刺一样难过一下。妈妈还是这么糟糕啊,慢慢长大的夏杨会想。
随着老夏的生意做到了北京和上海,给的零花钱越来越多,人却越来越少回家,妈妈也终于不在意老夏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她自由了。她的微信零钱和银行卡余额也足够她随意弥补21岁时的遗憾。当她不再是那个焦虑的妻子、疲惫的母亲,她便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宠爱自己。夏杨从不祈祷妈妈会变成一个好妈妈。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和姐姐一个阵营,他对妈妈的恨,也可以永不消解了。
夏杨唯一担心的是,夏慈去北京上大学之后,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夏慈背起双肩包,对夏杨说:“老弟,你可别告诉爸妈我回来过。走吧,今晚请你去外面吃饭。”说完,夏慈又想起来:“吴淼他们呢,叫他们几个出来,好久没见他们了。”
夏杨笑着说:“他们经常会提起你。”
夏慈笑得很开心:“去吃火锅吧,我在减肥,我只能吃清水煮青菜。”
于是那天,舒保加第一次见到夏杨的姐姐。她觉得毫无争议,夏杨姐姐是她见过的真人中,最漂亮的一个。跟她所认识的所有漂亮女孩子都不一样,是那种可以夺走她呼吸的美貌。舒保加后来甚至悄悄问过吴淼,夏杨的姐姐是不是整过容。但是吴淼大笑着告诉她,从小美到大,保证纯天然。以至于舒保加再看到什么年轻演员,心里总在想,还没有夏姐姐漂亮。
她一走进来,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她。得到夏杨邀请来蹭饭的舒保加,双目放光,不能自已。她激动地重复了至少十遍:“姐姐好美!”夏慈总是摇头,好像有点惶恐:“没有没有。”这一天的夏杨,跟平时判若两人,眼神再也不是冷冰冰的。
吴淼也是,眼睛总是紧紧地盯着夏杨的姐姐,一脸热切,好像随时要为她赴汤蹈火,说起话来情绪也很高昂。梁允也过分,平时对谁都一脸不屑,今天话格外多,不停地逗夏杨的姐姐笑。毛宇文不顾自己吃,总是殷勤地给她涮东西。平时最活跃的舒保加,简直都插不上话。
长得这么美的女孩子,老天爷也一定会分外眷顾吧。舒保加有那么一瞬间,很羡慕夏慈。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夏慈从包里掏出带给大家的礼物。她说,是萧伯纳的签字笔,不是用家里的钱买的哦,是做平面模特的兼职赚的钱。她又告诉他们,几个月前,在别人的介绍下,她参加了一部电影女主角的试镜,没选上,但意外地获得了女三号的角色。接下来要进组培训、拍戏,如果顺利的话,毕业之后就留在北京不回来了,欢迎大家去北京找她玩。舒保加马上请夏杨姐姐在本子上签了一个名,她好像很开心,又很害羞。他们七嘴八舌地问起电影和角色的事情,只有夏杨收起了笑容。
因为夏慈只对他说过,等她长大了,她会走得远远的。
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夏杨终于藏不住脸上那副受伤的表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和他,好像朋友一样相处了,而不再是互相依赖的姐姐和弟弟了。
“老弟,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无所谓,还有两年,我也会走得远远的。”
“嗯,好啊,老姐我等着你去读哈佛。对了,期末考试考得还好吗?”
“嗯。”
夏杨送她去酒店,却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哭了。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孤独过。
他还想到,万一那两个人发现姐姐回来过,应该怎么圆场。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发现,只有保姆阿姨问过他,夏慈房间的玩偶怎么都不见了。夏杨冷冷地说,被我扔掉了。
离开那天,夏慈背了一个很大的双肩包,显得她瘦得过了头。舒保加给她带了一袋零食,最后她还是没有带走。梁允对她说:“姐,如果在北京太辛苦了,就回来吧。”她笑着说:“姐不怕辛苦。”
夏杨憋着眼泪,冷冷地对她说:“你还是换个名字吧,你的名字一听就不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