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过后,高老师罕见地发了火。年级第一,又回到了二班的夏杨手中。与上学期不同的是,这次的年级前五名,都被二班包揽了。第六名,才是一班的沈希羽。
林士凡,作为整个年级的明星学生,竟然只考了年级第十名。
因为年级前五名统统失守,高老师先把全班人都批了一顿,从这次的成绩到学习态度到精神面貌,都数落了一遍。然后又夸了二班的夏杨和李晨九科的成绩非常均衡,没有短板——他们也是这次的年级前二,而且是断层式的领先。紧接着,才以林士凡和郑乔作为例子,向全班同学解释了这次月考难度加大的原因。
把理科分数剔除,用语数英和政史地六科总分排名,林士凡是全级第一。同理,把政史地剔除,郑乔是全级第二。这两个同学,该选文科还是理科,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了。听到这里,全班同学都惊叹起来。看向林士凡的眼神,也由原先的可怜惋惜,变为恍然大悟了。也有些人,转过头去,用崇拜的眼神看向郑乔。
在一班的教室里,郑乔坐最后一排中间的位置。他喜欢坐这里。尤其是,可以看到沈希羽。可以看到她会为什么事情发笑,也可以看到她做什么都安安静静的样子。但是进了一班之后,他从没有主动跟她说过话。沈希羽的两百块,还有不回复的短信,逼得他承认,他已经打扰到她了。但他的初衷,也真的只是想要送她点礼物,并不奢求能得到什么回应。不然,他也不会把巧克力给舒保加,让她转交了。
但是这回,他不得不明白,不仅是坏脾气会伤害人,有时候善意也会。
正在走神的时候,高老师说:“大家现在去操场集中吧。”该跑操了。郑乔站起来,弯下腰去拉直有些显短的裤脚。没有了七班的朋友们在旁边,显得安静了许多。没有人拉拉扯扯的,也可以好好走路了。但说实在的,还真有点想念七班,也有点想念谭家明。
走到教学楼楼下,发现以前七班玩得好的几个男生也在,好像专门在等他似的。那些男生喊着“乔爷”,就拥上去了,一群人嬉笑打闹,引人侧目。
就在这时,一个经过的副校长把他们叫住了:“那个同学,你等一下。”
副校长姓林,一向很严格,年纪不大,眉头却有很深的川字纹。他皱着眉头,用手指着郑乔:“你这个头发怎么回事,谁允许你烫发的!”
郑乔转过身去,面对矮半个头的林校长,微微驼着背,轻轻笑着:“老师,我这是天生的。”他看了一眼郑乔身旁这几个男生,明显是那种调皮捣蛋的学生。林校长才不买账。眼看有些学生围观过来,他指着郑乔说:“待会你来一趟我办公室,行政楼302。”
每到一个新学校,郑乔就要解释许多遍——对,天生的,就这么卷,没烫过,也没染过。
大部分老师都会相信他说的,比如谭家明,比如高老师,还有教务处的董主任。也有一小部分老师,会揪着他,让他证明一下。林校长就是这样的。他不是没有见过自然卷——不过他只见过有些女生那种比较毛躁的自然卷,把头发梳起来,会有些凌乱的碎发向四面八方伸出来。他确实还没在任何中国人头上见过郑乔这种有光泽的波浪卷。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见过太多谎话张嘴就来的学生了,他如果是那么容易被哄的人,他就当不了副校长了。
“你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高一一班,郑乔。”
“尖子班的学生也烫发?”
郑乔无奈,只好说:“那老师您想我怎么证明呢?”
“叫你的父母联系一下我。”
郑乔苦笑。
他想对这个老师说,不是每个人都有父母的。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终于读完了小学和三年初中,从另一个城市考到了省会前三的师大附中,来到了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新学校,他不想再回到过去。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爸爸妈妈活下来。本来他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成绩中等,身高中等,他身上唯一引人注目的东西,可能便是那一头卷发。
直到那个意外发生。
那时,他们都在一辆景区大巴上。从景区门口上山的路程只有几分钟,所有人都在兴奋地望着窗外,举着相机和手机拍照。只有他在发脾气。因为他想站起来看,但妈妈坚持要他把安全带绑上。他为此一直在挣扎,就像所有好动的男孩子一样。他的哭喊引起了车上其他人的注意,爸爸怕打扰到其他人,也说:“算了,他不想绑就不绑了,很快就到了。”
他完全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硬是不肯听妈妈的话。也许每个男孩的反叛都不需要理由。
还好,妈妈始终还是比他力气大,硬是把卡扣扣上了。妈妈回到座位上,正准备给自己绑上安全带。就在这时,对面有一辆下山的车打滑了,冲向了另一条道,大巴司机下意识地猛地打了方向盘,车身一下子撞向围栏了。事情就是在那一毫秒发生的。他看到妈妈握着还没来得及扣上的安全带,然后亲眼看着爸爸妈妈被甩到了车厢的另一个位置。
他是幸运的,只有他绑了安全带,他活了下来。但他也是不幸的,因为在全车人当中,只有他,要终身活在悔恨中。他很清楚,是他杀死了自己的妈妈。如果当时的他听妈妈的话,妈妈肯定也能活下来,说不定,妈妈会让爸爸也扣上安全带。为什么他非要闹呢?
从医院醒来后,剧烈的疼痛和反复的高烧不停地折磨他。他也分不清什么时候是睡着的,什么时候又是醒着的。事故的场景像梦魇一样在他的脑中不停地播放,他一遍遍地反复体验那种令人窒息的心痛。他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除了哭,只能发出“啊”“呜”“哦”一类的声音。
他用了大半年时间才重新回到学校。那时他已经恢复了健康,所幸也没有留下任何残疾。额头上的疤也被那一头蓬松的卷发完全遮住,心里的疤却永远也无法愈合。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是那么的同情,这种同情更加激起了他内心的悔恨。
是啊,我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呢?我为什么要跟妈妈吵起来呢?
为什么只有我没有了爸爸妈妈?他一千次、一万次地希望,要是当时一起死了就好了。但他活下来了。
从此他彻底地变了。他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也害怕跟任何人打照面。因为其他人一开口便是要安慰他,这种安慰只会带来更深的痛。他常常一个人跑去打篮球,这样,就不用面对其他人了。他又用了两三年的时间,才重新学会了笑。
他的沉默寡言,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了很多。他偷听到舅舅对舅妈说——乔乔一下子没有了小孩子的感觉。也就在这时候,他的身高开始猛涨。妈妈买的衣服,一件也穿不下了,和他的童年一起,被打包丢在了身后。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跟任何人吵过架。遇上再看不惯的人和事,他也总是笑笑,很洒脱的样子。他知道,一个人的坏脾气,也是可以害死人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林校长非说他烫了头发的时候,他只是笑笑;当林校长让他把家长叫过来的时候,他也只是笑笑。
最后,舅舅和舅妈真的开了三百公里的车,一起来了。据说,一向温柔善良的舅妈在教师办公室发了脾气,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老师说他的头发是烫的了。
“乔爷!你看看这个!”七班的陈浩轩发来一个网盘链接,再加上了一个坏笑的表情。陈浩轩也是七班篮球队的队员,是那群天天“乔爷”长“乔爷”短的男生之一。
“什么?”郑乔下了晚自习才回复。
“好东西,不过,不要随便转。”陈浩轩又发了个噤声的表情。
郑乔点开,输入陈浩轩发来的提取码,里面是一个叫“暗房”的文件夹。郑乔点开,里面全是照片,点开图片预览,是师大附中一个高一女生的照片。郑乔见过她,好像是十四班还是十五班的。照片上的女生也许正在上体育课,正坐在操场看台的阶梯上。他快速翻看,眉头渐渐皱起。这些照片,明显是偷拍的。有的在教室拍女生的身影,有的从高处拍正在校道走的女生,还有的在厕所门口拍正走出来的女生。有些过分的,在楼梯下面仰拍女生穿着校服裙的腿,或者拉近镜头拍女生的脖子和脚踝。这些被拍的女生,基本都是每个班最漂亮的那几个。一班的沈希羽,钟灵,林思瑶,董茗茗;二班的周诗雨,林雅晴。其他班的,就更多了,有些他知道名字,有些不认识,但在学校见过。
“哪里来的?”他问陈浩轩。
“肥猫发给我的。”陈浩轩又发了个坏笑的表情。
“还有谁知道?”
“多了,这两天都传疯了。我知道得太晚了。”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郑乔却只觉得恶心。尤其当他看到那些对准沈希羽的镜头。
“不要发给尖子班那些人,小心告状到老师那里。”陈浩轩发来。
“嗯。你能问得到是谁搞的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要不你问问肥猫?”
“嗯,不说了。”郑乔皱着眉头收起手机。
那天晚上,郑乔躺在床上,脚撑着床尾的栏杆,闭上眼睛,拼命想要清空脑中的暗房,却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拿起手机给肥猫发了一条微信:“那个暗房是谁发给你的?”顿了一下,又发了个坏笑的表情过去。
郑乔决定把暗房的事弄清楚。
“乔爷,看不出来你也好这口啊。”肥猫在第二天回了信息,“是十八班的王钟耀发给我的。”
“还有谁知道?”
“我们队里所有人都知道哈哈哈哈。没想到浩轩还是发给你了,我们当时还讨论过,最后决定不发给你,怕你觉得我们低俗。”肥猫发了一只胖乎乎的猫在跳舞的表情包。
十八班的人,那就不熟了,这条线再追下去,就要打草惊蛇了。郑乔一下子没了头绪。只能嘱咐肥猫,帮他留意一下,这些照片是谁上传的。
也是巧得很,过了一个周末,周一晚的晚自习课间,他拿着水杯去打水。前面有一堆人在排队等着,沈希羽在队伍最前面,正在打水,郑乔在队伍最后,离得还远。这时,他看到站在旁边的一个男生拿出手机,贴在肚子上,用手按音量键,按了几下,按完后悄悄拿开一点看了看。郑乔有身高优势,一下子就看到,拍的是沈希羽的侧脸。看到照片的角度和清晰度都还可以,那个男生斜着嘴角笑笑,然后把手机装进裤袋里。郑乔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样子记在心里,心说,抓到你了。
等他打完水,郑乔跟了上去,一直跟到那个男生进了十班的教室。正要转身离开,突然有人叫他:“郑乔!你来找谁?”
是沈希羽的那个小跟班。正要回话,看见有两三个女生嘻嘻哈哈靠上舒保加,眼睛却往郑乔那里瞄。
郑乔回他:“路过,再见。”朝她笑笑。转过身,听到那些女生缠着舒保加,叽叽喳喳地问:“你怎么认识他的!他打篮球好帅哦!”
当晚回到宿舍,郑乔又打开了“暗房”。比第一次看的时候,多了一些新照片,但没有沈希羽的那一张。郑乔想:难道他不是“暗房”的主人?难道,这是个模仿犯?
但没想到,到了周六,沈希羽的照片就出现了。郑乔忽然想明白了,“暗房”的主人需要时间更新——他需要在周末回家的时候用电脑更新。
就在郑乔以为找到了“暗房”的元凶时,他又看见了第二个偷拍女生的人。接着,又看到第三个、第四个……以前他从来不留意身边的同学偷偷玩手机的时候在玩什么,但当他知道有人就在身边用手机偷拍女生这件事之后,他会有意无意地留意那些举着手机的人,他这时才发现,玩手机和拍照两种目光,是一眼能分辨得出来的。
他悄悄记下他遇到的偷拍者。当他发现第六个的时候,他又想明白了一件事——应该有一群人在给“暗房”的主人提供照片。找到这条“供应链”,也许就是弄清“暗房”的关键。在这一个周末,郑乔又打开了“暗房”。这一次,他又看到了沈希羽的照片。当他翻过了好几张的时候,突然又翻了回去,死死地盯着沈希羽的那一张。
一开始并没有留意,但现在想到了……这张照片上的沈希羽,正靠在窗边,捧着政治书在读,日光照着,肤色如雪。如果不是偷拍的话,郑乔甚至会说这张照片拍得相当好,把沈希羽优雅恬静的气质拍了出来。但郑乔无暇欣赏这张照片,因为他认得这个窗子,离他的座位,不过几米远。
这张照片是在一班教室里面拍的。这说明,“暗房”里面,还有一班的人。
郑乔握紧了拳头,第一次有了打人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