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今天体测啊。女生800米,男生1000米。”
“啊!”全班人不约而同哀嚎起来。“今天好晒啊老师!”
十一月了,太阳还是毒辣得很,气温也有三十三摄氏度左右。
体育老师装作没听到。已经在师大附中教了二十年了,就没见过哪个班是喜欢跑800、10000米的,但该跑还是得跑。老师微微笑着,说:“男生先来。”
“还是吴淼和夏杨好命,躲过一劫。”毛宇文对郑乔说。
吴淼去长沙参加决赛了,夏杨被语文老师叫去办公室了,好像是要推荐他去参加一个征文比赛。
“跑吧。”郑乔拍拍毛宇文的肩膀。这个城市,一年只有两季——十一个月的夏天和一个月的冬天。最近,连沈希羽那种白得发光的人都肉眼可见地黑了一些。
虽然大家不情不愿地,但哨子一吹响,大家还是冲了出去。“喂,这是1000米,不是200米啊!冲那么快干嘛!”毛宇文骂道,“会不会发力啊,这是中长跑啊。”
“你越说越没力气跑。”郑乔说他。
果然,那些冲得最快的在第二圈的时候已经明显乏力了,还有几个人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跑,还有的仰着头跑,似乎已经喘不上气来了。原本跑在后面的郑乔和毛宇文用平缓的节奏慢慢追到了前面。
最后200米的时候,看到夏杨过来了,正在跟体育老师解释迟到的事。体育老师理解地点点头:“郑乔刚才帮你请过假了。今天跑1000米,你待会跟女生一起跑吧。”
毛宇文指着夏杨的方向对郑乔说:“还是没逃过去。”
男生登记完成绩,就轮到女生跑了,夏杨站在最后。他体育一向不好,跑不快,但他很注重动作的规范,因为这样可以最大程度避免受伤。所以,他保持着在队列最后面的速度,但动作舒展得像一个专业的长跑运动员。
跟他并列最后的,是秦伽陆。她今天穿了一双新鞋,是某奢侈品牌最新款的运动鞋,穿了几个小时,脚后跟已经磨出血了,轻轻走一步都痛得要命。小脚趾也是,被压得很不舒服。已经在心里恨恨咒骂这个牌子一上午了。没想到上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又要跑步,她不想跟体育老师说这个情况,免得啰里啰唆的。而且,也不是每个老师都是体谅人的,万一他让她回宿舍换一双鞋才回来跑,那不是丢脸死了?等到真正开始跑起来,不仅磨脚,鞋底还硬得很,真是花钱买罪受。
但她拼命咬着牙在坚持。脸上也尽量不露出痛苦的表情。她不想引人注意。
鞋子太窄了,大脚趾和小脚趾都痛了起来。她几乎是蜷缩着五只脚趾在跑,脚掌没法稳稳地落在地面,鞋子又太重,还剩最后半圈的时候,她突然崴了脚,“啊!”她轻呼一声,整个人摔向了地面。
原本和她速度差不多的夏杨,刚刚跑到她前头去不远。听到她的声音之后,夏杨停了下来。看到她摔倒在地上,夏杨没有继续往前跑,而是折返回来,查看秦伽陆的状况。他蹲下来,问秦伽陆:“扭到脚了吗?”
“对,应该是。”
“能起来吗?”
“应该可以,应该没有很严重。”
“那我扶你起来。”夏杨把手伸给秦伽陆,秦伽陆抓着他的手臂,单腿支撑,站了起来。体育老师也跑过来了,“受伤没有?”他关心地问,“伤到一只脚还是两只脚了?要不要去借个轮椅过来?”秦伽陆看了看,手掌和手肘处有轻微的擦伤,但最痛的还是脚踝和脚后跟,尤其是磨损的脚后跟,就像被火在炙烤着一样。刚才是怎么坚持跑了一圈半的?
“你去校医室借个轮椅过来。”体育老师对夏杨说。
很快,轮椅借过来了,体育老师把秦伽陆扶上去,又指挥夏杨:“你送她去校医室。”“好的,老师。”夏杨推着秦伽陆往校医室的方向去。
“那个,谢谢你。”秦伽陆回头对夏杨说,“麻烦你了。”
“不会。”
说完谢谢,秦伽陆就心安了。两个话不多的人,一路沉默地往校医室去。
到了校医室,脚踝的痛感已经好了许多,看来没有伤到筋骨。把脚趾和脚后跟的伤口都处理好,又拿了一个冰袋敷在脚踝处。她顺便用这个时间跟顾煊请假,也很快得到了批准;又联系了司机,大概半个小时后就能来接她回家。
等她从上药室出来,惊奇地发现夏杨竟然还在,端端正正地坐在等候区。“啊,你还没走吗?” 秦伽陆抬手看表,已经快一点了,饭堂都没饭吃了吧。
夏杨问她:“处理好了吗?”
“好了。”
“那我推你回去吧。”
“我下午请了假……”
“有人来接你吗?”
“有,大概半个小时到。”
“那你要收拾什么东西吗?”
“嗯……你不去吃饭吗?”
“先把你送到校门口,我再去吃。”夏杨轻轻地说。
“谢谢你。”秦伽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夏杨,“其实我们以前见过,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嗯。”
“真的,你还记得?”
“我们不是还加了微信吗?”
“对,我有加你跟你姐姐,还有你妈妈的微信。但是你好像屏蔽了我。”
“我没有屏蔽你,我只是没有朋友圈。”
“噢,好吧。”秦伽陆微微笑了起来。
“现在走吧,从这里走到校门口,还要十分钟。”夏杨说着,慢慢地推着秦伽陆走出校医室。正午的烈日足可流金铄石,秦伽陆望着地上夏杨的影子,心里也炽热起来。
回到家里,秦伽陆用保鲜膜把两只脚包了起来,然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美中不足的是,脚趾和脚后跟还是有些刺痛。本来请了两天假,但是睡醒午觉起来,已经想回校了。
“在家休息一天嘛,难得爸爸有空在家。”秦国飞对秦伽陆说。
“不要,反正我的脚没事。”
“你什么时候对上学这么积极了?你脚刚好一些,你又爬上爬下干什么?”
“你别管。”秦伽陆说,只有在爸爸妈妈面前,她才会用这种娇蛮的语气说话。她正在书房里爬梯,书柜的顶层有一套书,她把它拿下来。是有刘慈欣签名的英国版《三体》合集,早已绝版,去年花了四位数的价格从一位书友手中买下,成色还非常完美。她想,用这套书作为感谢夏杨的礼物,应该不算太差。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舒保加发来的微信,很紧张地询问她的伤势。
她回复:“没事了,待会就回校,今晚等我一起吃饭。”
“爸,妈!我回学校啦!去学校吃晚饭。”秦伽陆背起书包就走。
秦国飞和夫人在厨房面面相觑,本说好今晚亲自下厨,没想到女儿不领情。秦国飞把菜刀往砧板一放:“那还是让芳姨做吧。”
秦伽陆妈妈笑:“看来,是在学校交到朋友了。”
听说成绩已经出来了。但是吴淼在群里很安静。
郑乔在篮下练着投篮,另外几个人坐在看台聊天,等郑乔练完,一起去吃饭。
“不会是没拿奖吧?”舒保加问。“不会吧,我听说只要参加,最低都有个铜牌。”秦伽陆说。秦伽陆已经成为他们小分队的一员了。
“现在哪里还有这种好事?也有一些倒霉蛋,铜牌都没有的。”梁允说。
郑乔完成了给自己一天的训练目标,走了过来。“都在愣着干嘛?” “老郑。”舒保加问他,“吴淼为什么没告诉我们他的成绩?是不是考砸了?”
“今天出成绩吗?我问问。”郑乔拿起手机,在群里@吴淼。
没有回答。
“应该在忙,没空回复。”郑乔说。
郑乔认识一个去参赛的高一师弟,发微信过去问了。过了几分钟,对方回过来:银牌。舒保加一看,欢呼起来。
紧接着,师弟又发来一句:师兄情绪不太好。还有几个哭泣的表情。
“不是得了银牌吗?”舒保加问,“全国二等奖耶!为什么情绪不好?”夏杨听了,忽然笑起来:“等他回来,你问问他就知道了。”
吴淼回来了。那股笑嘻嘻的劲儿消失了,整个人周围盘旋着一股低压,跟谁都不说话。大家都很知趣,在他面前不开玩笑、不提竞赛,也不去安慰他,免得撞在枪口上。
只有舒保加,看不得吴淼这个样子。
明明拿了全国二等奖,已经是很厉害的一件事了,学校公众号都发了喜报了,他竟然还板着一张脸,这不是无病呻吟吗。
在吴淼回来后的第三天,舒保加终于受不了了。下午放学之后,她给吴淼发了一条微信:一起吃晚饭不?过了几分钟,吴淼才回:好。
两个人约在教学楼下碰面。舒保加下来得晚了几分钟,看到吴淼在楼下一颗树旁站着,手里还拿了一本题集在看。这本题集的笔记本还是舒保加送给他的,吴淼用来收集历年奥数竞赛的真题,本子都已经翻得很旧了。
“你不是刚考完吗?怎么又开始看啦?”舒保加下来的第一句就这样说。吴淼看了她一眼,说:“走吧,想吃什么?”
“吃清真饭堂吧?突然想吃西红柿鸡蛋拌面了。”舒保加说。
“好。”吴淼成了翻版夏杨。不同的是,夏杨虽然话少,但总是很平静沉稳;吴淼的沉默下是一股不稳定的气压,也像一只装满水的气球,轻轻一戳,就会爆发。但舒保加浑然不觉。她受不了吴淼变得陌生的感觉。她想到了很多自认为有说服力的话,在心里反复演练过。她想,听了她的劝解,吴淼应该会放松下来。本来就是嘛,何必要这么紧张焦虑呢?不过是一次竞赛,又不是最后的高考成绩。再说了,都还拿了全国二等奖了,那三等奖和没拿奖的就不活了吗?舒保加下定决心,一定要说服吴淼。
点好餐,拿到餐牌,两人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清真饭堂很宽敞,且人不多,不用担心别人会过来拼桌。舒保加决定先活跃一下气氛:“吴淼,我问你,有一只鲨鱼吃下了一颗绿豆,结果它变成了什么?”
吴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说:“绿豆沙。”
“哎呀你听过吗?没意思。”
吴淼回答:“没听过,猜也猜得出来。”
舒保加有些尴尬,又问:“为什么飞机飞那么高都不会撞到星星呢?”
吴淼顿了一下,问:“为什么?”
“啊哈!不知道了吧!因为星星会‘闪’啊!”
吴淼皱着眉头,又不说话了。还好这时候取餐的提示响了,是舒保加的西红柿鸡蛋拌面,吴淼主动起身去帮她拿。刚拿回来,又轮到吴淼的了,他吃的是过油肉拌面。吃面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不过看得出来,随着蛋白质和碳水下肚,吴淼的心情渐渐转佳。吃完,吴淼说:“好饱,去散一下步吧。”
阳光照在校道上,还有些刺眼,舒保加转过身来倒着走,于是就跟吴淼面对面了。平时没有什么机会盯着他看,今天看他,发现他笑嘻嘻的时候和严肃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他五官本就端正,心情好时神采奕奕、眉目飞扬,心情不好时,看起来就很倔强。“吴淼,其实……”
“什么?”
舒保加语塞了。一肚子的话,最难的是开头的第一句。
“你还在想竞赛的事吗?”她问。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有吗?”
为什么生闷气的人,永远都不会承认这一点呢?舒保加在心里叹口气。不过,这个事情,还难不倒舒保加。家里有个难缠的老妹,她从小哄到大,经验丰富得很。
“当然有了,你看你的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了。”
吴淼假装用手指去抚平他的眉头,又摇着头,用双手拍拍自己的脸,“怎么样,松了没有?”
“有有有!”舒保加嘻嘻笑起来。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过了一会儿,吴淼又严肃起来。
“好吧,其实我是想跟你说,你已经考得很好了,开心一点!”舒保加双手抱拳,用很振奋的语气对吴淼说。
吴淼没有接话,也没有什么神情,看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
“全国也没有多少个一二等奖,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啦,不是每个人都能参加这个比赛并且拿奖的。你看我,就永远都不可能有这个机会,你已经比大部分人都厉害多了!”舒保加发自内心地说。
“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