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来这家“屿”。上次，还是林士凡带她过来的。工作日的白天，店里人不算多。上次见过的那个咖啡师，叫Peter的那位，竟然还能认得出沈希羽，抬头看到她，笑着打招呼：“美女，又来啦？”又看看郑乔，然后有些自以为帅气地向沈希羽眨眨眼。沈希羽没有理他，很冷漠的样子，说：“一杯Baileys，一杯Butter。”上到二楼，找到一张最角落的桌子，把灰色毛呢外套脱了，折好搭在椅背上。郑乔坐到她对面。
很快，咖啡端上来了。沈希羽把那杯百利甜咖啡放在自己面前，另一杯黄油咖啡推到郑乔那边。她喝了一口这杯酒精和咖啡的混合物，是又甜又苦的感觉，酒精味道在后头，渐渐从她的舌头上升，直冲脑门。
她以前从不喝酒，今天却想试试。
“刚才吓到你了吧？”她问郑乔。
“没有。”郑乔说，“你呢，你没事吧？”
“我习惯了。”她说，又喝了一大口，眼睛望着前方的虚无。
郑乔有些担心地劝说：“待会早点回去吧，跟阿姨好好解释一下。”
沈希羽冷笑一下，是郑乔很陌生的样子。大家眼中的她，永远维持着清冷和优雅，情绪上也没有波澜。这一声冷笑，反而显得比平时真实。
“我一直都觉得我妈妈很丢脸。”她说，“她是那种，如果买东西的时候，别人给得少了，她会马上大吵大闹的那种人。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看演出，结果迟到了，人家不让我们进去，要下半场才能进，她也在那里骂人，完全没想到是自己的问题。还有去外面吃饭，如果她觉得服务员对她态度不好，她也会当面指责人家，搞得所有人都很尴尬。”
郑乔沉默着。
“所以，只怪我今天倒霉，竟然在医院都能碰上她。倒是你比较惨，遭此无妄之灾。”沈希羽自嘲似的笑着说。
“没事的，我可以理解。你妈妈也是担心你。”
沈希羽把脸上的表情一收，严厉地说：“不要跟我说这些话，我现在不想听你那种客套话。”
她已经厌倦要保持得体了。
因为生怕做一个像妈妈那样的人，所以自我克制得过分。但她今天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她永远也摆脱不了一个那样的妈妈，命运会安排意料之外的相遇。
而且她读过一句话，全世界的女儿最终都会长成妈妈的样子。可不是嘛，尽管她在外总是美丽得体，可谁知道她内心独白也像妈妈那样，充满了冷嘲热讽和阴阳怪气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天陪着她的是郑乔。
她知道，就算在经历了今日这样的难堪后，郑乔也不会在心理评判她。他比她更能克制。
咖啡喝完了，内心也平复下来了。沈希羽对郑乔说：“我想回家了。”
“嗯，走吧。”
“不用送我了，我家就在这附近。开学见。”
郑乔没有多说，安慰似的微微一笑：“好，开学见。”
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妈妈的鞋在玄关。以为还没到下班时间，回家可以避开她，没想到她下午竟然没去上班。沈希羽飞速把鞋脱掉，正想小跑进房间，妈妈已经闻声从房间里出来了。
两人在客厅相遇。
“你等一下。”妈妈说，“你们刚才去哪里了？我一直在家等你。”
沈希羽没有出声。
“你就不想知道我去医院干什么吗？你也不关心关心我是不是病了吗？”妈妈说。
沈希羽还是倔强地不去回应。
妈妈只好自问自答：“我今天去拿体检的报告。有个甲状腺结节，有个乳腺结节，可能都是平时气的。”
沈希羽干脆直接走回房间。妈妈马上跟了上来。
“你腿上长东西，怎么不叫我带你去看？”
沈希羽在心里说：我跟你说过了，你有放在心上吗？但是她绝不会愚蠢到说出来的。只要她回应了一句，妈妈就会反驳个五六句。她已经能想象妈妈会怎么说了——“我每天这么忙，我忘了，你不会再提醒我？”
“等高考完我带你去切。”妈妈说。
“我想睡一觉。”沈希羽说。脱了外套，她就躺下床，背对着妈妈。
妈妈说：“你怎么不换衣服，早上去了医院，那么脏！”
“死不了。”沈希羽平静地回。
“我买了菜，今晚不要叫外卖了，我在家做饭。”
“你做的饭很难吃，我还是吃外卖吧。”沈希羽只想刺痛一下她。
妈妈愣了一下，然后指着沈希羽的后背骂道：“吃吃吃！你就是吃外卖吃多了你才长那个东西！”
沈希羽在心里说，最好吃外卖把我吃死了算了。
最终还是没有点外卖。
沈希羽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听到妈妈在厨房忙碌。六点多的时候，敲了她的房门，喊她吃饭。
母女两人默契地假装上午的事没有发生，静静地端菜、盛汤、吃饭。没有办法有隔夜仇，因为只有母女俩相依为命，耍性子给谁看呢？
妈妈说起脸上那道小伤口，说，别看那张纸又轻又薄，划着很痛的。沈希羽“嗯”了一声。
妈妈又找话题似的东扯扯西扯扯，想打破母女俩的僵局。“我们单位一堆甲状腺结节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现在的食物有问题。”
“嗯。”
“你爸这个月的生活费给你了没？”
“给了。”
“哦对了，你同学林士凡，他爸出了点事。”
“上次被人举报的事？”
“不是那个。这个说起来真是，怎么说，知人口面不知心。”
“什么事？”
“他那个工作电脑里啊，存了一堆未成年少女的照片，被同事发现了。”
沈希羽惊得长大了嘴巴：“裸照吗？”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听以前同事说的。”
沈希羽想起了郑乔的警告。
这叫什么事呢？
她默默地扒饭，装作不关心，其实心里也在嘀咕，那些照片，不会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吧？
睡前，收到了郑乔的短信：“一切还好吗？”
“好。今天发生的事，你就忘了吧。”发完这句，她就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