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史称“江陵柄政”的第五年。
这一年发生了在当时震动一时的事件:内阁首辅张居正的父亲在湖广江陵去世了。
其实换了别人,换了大明任何一个首辅,这件事引起的反响都不会这么激烈——参考杨廷和,正德年间第一牛人,12岁中举,19岁考中进士,天才中的天才。正德年间皇帝玩乐,他干活,国家基本归他管。老爹死了,硬是回老家丁忧歇了三年,皇帝虽然不太情愿,但也没好拦着他。
但这一次不一样。按照惯例,张居正必须停职,回原籍守制,但这立刻受到了万历的下旨慰留。
正常情况下,大多数奏章和朱批都要送到午门的六科廊房发抄,类似于登报公示操作,体现了透明公开原则。张居正的上书和万历的批复都被大家传阅,但很多人感到非常愤怒:太过分了,张居正平日把持朝政,结果老爹死了都不回去居丧,这分明就是贪恋权势!
洛水静自然也看到了这些奏折和朱批。张居正先后三次上书都被驳回,皇帝的意见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令所有人意外。不过她一点儿都不吃惊,因为这和历史上一样。但她的同僚全都义愤填膺,众口一词地表示要联合上书弹劾张居正,就算被皇帝廷杖也在所不惜。
洛水静:这些老铁是不是饿疯了,这么想领盒饭。明朝的廷杖是什么概念,别说把人打死了,死人都能给打活,想集体卖人设也得考虑考虑后果啊。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翰林院编修负责记录本朝历史,这种被大家看作天大的职责的事儿必须得有人起头。这天洛同志正在家里吃馄饨,一封书就递到她门上,要她三日后一起去张居□□邸上劝他回乡丁忧。
看着上面端端正正的小楷书,洛老妹挑起嘴角露出个奇异的笑。她本人因为平时文章冷刻激烈,为人却显得温文尔雅,极好相处,在同事间声誉很不错。再加上身为潞王讲师,却整整八年都待在七品翰林的位置上,基本没有人认为她是张居正的私人。
三日后洛水静不出意外到了众人聚集点,吏部尚书张瀚脸色红红白白,脸上肌肉硬的和石头一样。为首的编修上前质问他:“张大人,若你并非元辅私人,为何此时却不敢同大家一起去?”
有几个交好的同僚见她来了,上前作揖致意,洛水静笑着说:“我来晚了,不知今日与会有哪些人?”
一人早先面有怒色,见她问话才稍有缓解,恨恨道:“整个翰林院几十号人基本全到了,我就不信他张太岳还能躲在府里不出来见我们!”
洛水静不动声色,另一人会意,低声说:“仇延仇大人没露面,听说抱病在家。”
洛水静微微一笑道:“看看,这就是人家的城府,先让我们打头阵,我们的行动并不为陛下所知,倘若陛下知道,无论是否出于维护元辅的心态,必然雷霆震怒。我们受了罚,他再慢吞吞出来做好人,猜度我们的意见上书,不但保全名声,更能万无一失。”
对方闻言,脸色立时不好起来,良久方慢慢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仇延人虽口蜜腹剑,但好歹还没有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如今我们身为编修,自然有匡正上意之职分,纵使陛下圣怒降罪,我们也认了。”
“赵大人啊,”洛水静做出愁眉苦脸的神态来:“你‘宰相肚里能撑船’,那时候仇延不过一介知县候补,你的下级,居然越过你和下属串通办事,包揽词讼,赚尽了好处,还害的你因不作为之罪名被朝廷责斥,险些褫夺官阶,全赖徐大人之力才回转调回京师。”
赵温脸极不好看,这么多年了,他总拿以德报怨的道理来安慰自己,渐渐也快释然了,见到仇延也能点头微笑了。可这些被包裹起来的不甘一旦被戳破,他整个人立都立不住,口里苦的像含了枚铜钱。
……
老王大概也猜得到这次风波的具体进程,因为他老妹的文章里着重写过“夺情风波”这一事件。翰林编修们劝阻张居正无果,怒而向万历上书弹劾,由低级官员起头,言辞越来越激烈,迫使整个朝堂都卷入这件事中。前面说过这事儿是大明文官们惯用伎俩,一般都能胁迫皇帝接受他们的“众意”(其实很多人是投机和跟风),又能使自己得到好名声。
不过在干这种事前建议买抗揍霜,因为如此刻薄的diss皇帝势必要挨打。
但挨打也不怕,许多人在被打死之前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坚持了“正义和礼节”而死,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憨憨用了。
老王觉得按照他老妹这性格,肯定会在其中掺上一脚,于是他赶紧冲到乾清宫外求见万历。不一会儿,冯保出来,恭恭敬敬地问候了小王爷,低声暗示陛下如今心情焦躁,不愿见人。
老王一撩袍摆跪在地上,冯保一惊,慌忙亲自去扶,“潞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这时候需要怒打情感牌,老王跪着不动:“我带了点儿吃的,想托您带进去,我就在这儿跪着就成。”
冯保无法,不知道这位十岁的小王爷这是犯的什么拗劲儿,只有好言好语答应着。
……
老王坐在乾清宫内殿雪兔毛褥子的绣墩上,老老实实的把手放膝盖上。万历拿一碗茶,吹了吹没喝,看着他,叹了口气:“上次吓着你了,是朕不对,你心里就原谅了朕罢。”
“皇兄是天子,没有什么不对的。”王子琦摇摇头,重又低头道:“是臣弟不懂事,把心里话一股脑儿都倒出来了,惹得皇兄心烦。”
万历润了润口,只觉得心里枯焦得很。
老王打了一晚上腹稿,但表面上却耷拉脑袋温吞吞地把话说了,显得毫无cut痕迹。
他话说得越多就觉着屋内越静,到最后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你永远比我想的周全。”
伴随这话的是一声苦笑,老王心里直想坏了坏了,不过他该说的也说完了,就算被关祠堂他也不后悔。
他知道朝臣们会怎么上疏,所以抢先拿话把路都堵死了。万历没必要像历史上一样赫然震怒廷杖数人,驳回一切对张居正不利的奏折,因为这不但让他被冠上了偏听的昏君名号,还会让张居正的压力有增无减,更会使二人的关系受到波折——自古以来只有皇帝负了臣子,没有臣子能负皇帝的,张居正有小皇帝为他如此不顾一切的对抗全世界,这份情已经重得他还不起了。日后当感情出现裂痕,这件事就会在皇帝心中更增一分不甘和怨憎。
这整件事如果按照历史那样被压下来,看上去轰轰烈烈的倒张风潮好像一时间偃旗息鼓,但真正的得利者其实是反对张居正的人,他们既得到了正直的名声,又在皇帝心中埋下了一颗隐隐不满的种子。张居正后期以一种燃烧生命的方式处理政务,想拼尽全力改革赶在死之前多做点事,就是因为他的反对者越来越多,外界的误解也越来越深,包括万历也逐渐对他开始不满。
他明知道自己锐意改革会导致他身败名裂,但他还是要坚持下去。
……这其中什么原因就不用老王多说了。
其实他心里也忐忑。对于张居正,老王并没有像他老妹预期的那样,对万历各种提起。因为这样很可能造成适得其反的后果。他只是在恰当的时候,点到为止,就算皇帝当时怒了,实际上这话还是说他的心坎里去了。
其实老王误会了万历的反应,不过他并没有秘技·读心术外挂,所以还以为万历是因为他僭越了身为王爷的本分才这么说。【1】
老王正准备继续跪着请罪,万历却莫名嗤的一笑,凑近来挨着他的耳边说:
“那朕就抢你这次功劳了,别怪朕不跟元辅说是你出的主意啊。”
等等,这个反应……
老王一抬头,万历笑着看他,然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脖子猛的一沉,对方给了他个又暖又重的拥抱,好久都没有松开。
……
然后老王发现自己又TM哭了。
……坑爹,原主泪点这么低,这作为王爷如何酷炫得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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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独家报道】
最近最疲惫的人是——
不,并不是张居正,也不是万历。
是老王和洛水静。这俩人虽然不经常见面,但实际上都至少十几天睡不满三个小时了,洛水静一面绞尽脑汁想办法+布局,一面应付同僚,也跟着上疏(明朝文官最喜欢的群体嘴炮事件:集体上书,不管你同不同意,只要不跟着上就会被孤立),但写得很随便,因为历史上万历压根儿不会看。然而几天后震惊的收到了批复。
洛水静:“……完了完了,我这个措辞,怕不是第二天就被请去诏狱喝茶。”
老王:……求求你给国家省点毒酒吧。你这个“陛下诚爱居正”是什么鬼畜表达啊!
洛水静:“……喂喂喂,这个不止我一个人这么写啊,你去翻大家的奏折,有一半的人都用了这句……【2】”
再说老王,上次给万历出了个主意后,就继续任劳任怨地写计划2.0,而且这事儿非常紧急,据他所知第一批上疏的人已经开始了,不过万历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正儿八经逐一回复。老王可以猜得到老妹拿到朱批的心情……
有天在去乾清宫的路上,老王突然感到头晕↑↑,眼前一黑,然后他就悲剧的摔在了铺满卵石的小径上。
老王:……和大明王朝演的一点都不一样啊摔,这怎么说也得有个人扶我一下。
然而并没有,因为老王很着急,所以使用了技能·光速奔跑,完全没有宫人能跟得上他。
这时候,有个人从身后把他抱起来,这个人的怀抱很温暖,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挠的他后颈有点儿痒痒……
这种托着胳肢窝把人提溜起来的扶人方法老王感到很熟悉,因为他有个黑历史。(详情参见(一)结尾)
张居正朝他笑了一笑,拱手见礼。他的脸色不太好,笑起来似乎都有点疲惫的哀伤。
“元辅,真是太幸会了。”老王连忙站直了,然而他立马又跪了,这次好歹被接住了。张居正的衣袍光滑平整,纤尘不染,袖口还有点浅淡的幽香,不过他已经顾不上去猜那是什么熏香了——
他吐了口血。荡下的血丝沾在衣襟上,老王下意识伸手去接,那些滑腻的温热的液体,就从张开的指缝淌满手背。
……卧槽,这也太惨了啊,他怎么会吐血……难道是刚才摔倒时肾裂了……
远在xxx星系的系统:……这和肾有什么关系啊!
老王僵僵活动着舌头,有些发黏,像含着一块咸咸的东西,就不太敢分泌唾液。似乎整个口舌都跟着一起麻木了。
一向遇事风雨不动云淡风轻的首辅大人几近骇然,话音都不可遏制地带上了颤音,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慌乱。
“潞王爷,潞王爷——!”
他俯身环抱住年幼的潞王,在那一刻记忆闪电般裂开一道口子,他想起那年大雪漫天,他的胸口处是怎样一点点浸透温热而沉重的潮湿。
潞王和当年的万历肖似极了。
老王费了很大劲喘着气,张居正的声音好像离他很远,不过他还能说话——
“等等,别……叫太医,我、没事儿……”
“是……刚才摔了咬着舌头了……”
我这个借口真的一分都不想给。老王心里想,但这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平息“夺情风波”,他这个吐血应该还是可以以后救一救的吧。
“元辅,您……千万得答应我,此事不能告诉皇兄。”老王眼前仍然发黑,连近在咫尺的东西都看不清,但他还是勉强腾出一只手抓住了张居正的衣襟。
老王:……对不起张神童,我好像用了那只沾血的手……听说你有洁癖【3】但我这也是情急之下,你可千万不要生气啊。
“要不然我就告诉皇兄那本《帝鉴图说》上第十六页正数第五列第八个字是个错别字……”
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