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提亚确信路凯迪杀死了诡主。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梦到那些画面,在他向路凯迪提出疑问之前,他就已经确信这个片段真实存在于过去了。至于为什么会在他的梦中重现……
他想起梦里再次看见的红河,和那个戴着诡笑面具,称作是另一个自己的男人,心里没由来地发怵。
“让我来帮你吧,小付提亚。”那个男人再次重复着这句话,“让我给不明真相的你,一点小小的提示。”
还有一段梦境他没有向路凯迪提及,但那段梦,才是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
他梦见了朔的尸体。
毫无血色、惨白的尸体,被淹没在冰冷的雪地里,与漫天的白色混为一体。像是出自上帝之手的冰雕,被残忍丢弃在了荒芜的雪原之中。无人哀悼,也无人缅怀,就这样被遗忘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如果关于路凯迪的梦属于过去,维纳利斯属于未来,那朔……
朔的尸体,属于现在。
他倒是希望相信路凯迪所说,这世界上不存在预言,这样似乎就推翻了他关于过去、未来和现在的推论。悲哀的是,他现在无法论证维纳利斯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一刻变成怪物,就像他无法确认朔现在是否安好。
他天真地以为,就算朔不愿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也会一直悄悄跟在他的身边。这个梦点醒了他,让他忽然意识到,朔虽然强大,但她并非神灵。她终将有离开自己的一天,也终将会面临死亡的威胁。
如果她有一天遭遇了危险,他会感知到吗?如果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他会知晓她尸首何处吗?
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到无能,却是第一次,如此憎恨自己的无能。
“这边是沙漠徒步装备:水壶、打火机、手电筒、瑞士军刀、睡袋和帐篷。这边是衣物:速干防紫外线衣裤、遮阳帽、马丁靴,墨镜和防风面罩。这是你的背包,东西要是放不下,我还预备了一个行李箱。”路凯迪一面介绍着地上摊放的一众物资,一面用打火机点燃手中的烟卷,狠狠地吸了一口,“啊,可太他妈想念这股味道了。”
付提亚四下打量着路凯迪的住所,心不在焉地应道,“有必要带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吗?”
根据路凯迪在沙地里画的地图,他带着男人进行了几次瞬移,终于离开了荒无人烟的沙漠,来到了埃及的首都开罗。他们现在位于一栋陈旧的水泥建筑里,男人正在翻箱倒柜了大半天,终于找齐了他想要的东西。
路凯迪称这里是他在埃及开罗租下的二楼公寓,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该有的物资都囤了不少。公寓只有两个房间,客厅被他当成了杂物间,大大小小的纸箱摞到天花板。炉灶上也堆放着各种文件书籍,积了厚厚一层灰,显然上次开火做饭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卧室里的东西比较少,至少有落脚的地方,靠墙放着一张床垫,陈旧的墙面起了皮,墙角还有发霉的痕迹。
卧室和客厅都有朝西的窗户,正对着楼下的集市,小贩的吆喝声和车马的鸣笛一分不差地传进屋里,喧闹无比。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商贩说的语言他一窍不通。
语言不通着实有点难办,意味着一路上他需要路凯迪做翻译,但看这家伙老奸巨猾不靠谱的样子,他宁愿放弃和当地人交流。
“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东西,手机。”路凯迪从口袋里套出一个黑色的小金属块。
他在路凯迪的记忆里见过这东西,但模样有些许不同。
“诺基亚,是个老古董了,但耐摔且续航时间久,你用足够了。 ”路凯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教会他打电话之后,把那金属块递给了他,“手机里只存了一个我的号码,你要是走丢了,用我教你的方法打给我,我会立马来救你。”
付提亚好奇地拨通了玻璃屏幕上显示的号码,过了半晌,听见路凯迪的声音同时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声音模糊且怪异,“你这小鬼学得倒是挺快,但我说的不是现在。”
“好了,该说的基本都交代完了,你现在可以装成正常人走在大街上了。”路凯迪在烟灰缸里掐灭手中的烟卷,从转椅上拍拍腿站了起来,“不过,正式出发之前,我还想带你去个地方。”
付提亚跟着路凯迪坐上一辆银色的桑塔纳轿车,朝着市中心缓慢驶去。开罗跟所有的大城市一样,交通糟糕得很,短短二十公里的路,愣是堵了快一个小时。好不容易找到车位,两人在一座现代化的写字楼前下了车。
付提亚抬头张望着这座玻璃结构的建筑,满脸都写着好奇。路凯迪带着他穿过大楼的安检,走进电梯按下负一层楼。
“这里是一家美资的生化研究中心。”路凯迪低声向他介绍,难得语气郑重,“也是我存放我父母和妹妹遗体的地方。他们原本在国内,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移到了这里。合同上的存放年限是五十年,或许到那时候,我早就跟他们见面了。”
电梯发出“叮”的提示音,铁门自动朝两侧开启。两人推开电梯间的玻璃门,眼前出现了一个简约明亮的接待处,日光灯照得大理石地板闪闪发光,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坐在前台,对他们礼貌地打了一个招呼。
“还记得你曾经对我承诺过的话吗?”路凯迪唐突地问了一句。
“啊?”付提亚还没有反应过来,路凯迪已经拿着身份卡上前跟工作人员对话了。
“路先生,您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回来了。请问今天该如何帮助您?”工作人员娴熟地核对着电脑里的资料与头像,露出一个标致的笑容。
“我想看看他们。”男人瞥了付提亚一眼,话里有话。
“好的,请跟我来。”工作人员站起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跟她往里间走。
穿过接待处的门厅,他们来到了一个狭窄的走廊,透过两面深色的玻璃,可以依稀看到堆放器材的实验室和员工办公室。
走廊尽头又是一个电梯间,进了电梯后,工作人员按下了负三的按钮。随着电梯门缓缓打开,一个极为气派现代化的生化实验室映入眼帘。
入口处是一张柱形大理石高台,上方用投影仪展示着立体的染色基因模型,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醒目。高台后是一个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不锈钢容器,数不清的导管从中央的容器连接到四周的不透明圆柱体中。放眼望去,这种高大圆柱体容器多得数不过来,摆满了实验室的各个角落,在幽蓝色灯带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诡异。
付提亚惊愕地望着眼前庞大的装置,半天都挪不开眼。许久之后,他才赶紧小跑着追上两人的脚步,走到路凯迪的身边压低声音说,“你想见你妹妹的灵魂?”
路凯迪嗯了一声。
“现在不是时候,招魂仪式需要法器和祭品布阵,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你需要什么?”
“鹿角、鼠尾草、牛膝草、白烛、牲祭品和死者遗体。而且……”他用抬了抬下巴,指向前面带路的工作人员,“不能有外人在场。法术一旦被迫中断,所有参与仪式的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路凯迪不动声色地走了一会儿,“你说的祭品很常见,在埃及的集市上就能搞到。至于该怎么避人耳目,难道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么?”
“可是……”付提亚还没来得及反驳,工作人员忽然停下脚步转向了他们。
“就是这里了,路先生。”女人职业性地微笑道,“操作方式没有变,您准备好以后,按下冰馆前的去雾化按钮即可。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返回电梯间,我会在那里等候您。”
路凯迪淡淡道谢后,女人便离开了他们的视野。
付提亚终于可以提高音量正常说话,忍不住皱着眉头问道,“路凯迪,你确定要我在这里举行招魂仪式吗?这地方……说不上来,总让我觉得阴森森的。”
路凯迪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那个比人略高,用深色磨砂玻璃制成的的圆柱体容器,沉默了很久后,缓缓按下了操作面板上红色的方形按钮。
只见那层磨砂的玻璃逐渐变为透明,一个身穿白裙的少女呈现在他们的面前。她漂浮在微蓝的液体中,稚嫩的脸庞如白雪一般纯净,双目紧闭,纤长的睫毛安静地贴着脸颊,像是一双薄薄的蝉翼。漆黑如瀑布般的长发几乎垂到脚跟,随着水流微微波动。尽管鼻翼已经没有任何动静,却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眸子,露出黑曜石色灵动的瞳孔。
她的脸上有一道伤疤,虽然不明显,但依稀还是看得见针线缝合的痕迹,从眉骨一直蔓延到了额际。这道伤口在她精致可爱的脸庞上显得有些突兀,像是一只被打碎的瓷娃娃,被不忍抛弃她的主人小心存放在了盒子里,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付提亚望着容器中少女的脸,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在梦境中看到的朔的尸体,不由心里颓然一凉,触电般地回避视线。
但路凯迪却近乎痴迷地盯着那面玻璃,出神地说道,“液氮储存是这个世界最先进的技术,才能将她保存得这么完好。每次看见她,我都觉得她似乎从未离开……”
他伸出手触碰冰冷的玻璃,好像在抚摸少女的面颊,声音温柔而宠溺,“路丝,哥哥给你带来了一位新朋友。他答应过我,会带你回到我的身边。你要乖乖听他的话,好吗?”
玻璃的另一边一片死寂。
付提亚清了清嗓子,抱臂环顾着周围的装置,装作随意地问道,“这里其他的容器,也是用来存放遗体的吗?”
“不清楚,我没有权限观看其他的冷冻仓。”男人扫了他一眼,淡淡回答,“听说有病危患者也选择了液氮冷冻,等未来医疗技术成熟了,再被工作人员唤醒。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这间实验室的冷冻仓,都是用来存放人体的。”
敢情这里是个墓地啊,还是活埋的那种……他终于知道这股阴森的气息是从哪儿来的了。如果真的在这里进行招魂仪式,来得还不一定是谁呢。
“路凯迪,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帮你,但仪式不能在这里进行。”付提亚望着那些金属质地的冷冻仓,诚恳说道,“我需要把她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离开这些液氮装置,她的身体会损坏。”
“我会尽量用法术保持她尸身的状态。”付提亚态度坚决地说道,“招魂仪式是高阶法术,本身就具有一定危险性,我这么做不仅是为了确保仪式的成功性,也是在为我们的安全考虑。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恕我也无能为力。”
考虑良久后,男人终于勉强同意了,“那你要把她转移到什么地方?”
少年拖着下巴想了想,“人越少越好,利比亚沙漠,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路凯迪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富有冒险精神的人,常常为了坚持自己的想法,作出一些在他人眼里看起来疯狂的事情。但他知道,比起眼前的这个少年,自己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付提亚……简直就是一个不要命的疯子。
他背着登山包,如履平地地走在沙丘上,软滑的沙子丝毫没有拖累他的步伐。现代的服饰在他身上丝毫不突兀,反倒看起来顺眼多了。黑色防风衣的帽子遮住了他乌黑蜷曲的发丝,他随性地把手插在口袋里,活像是一个从高中逃课的不良少年,或是个大学落榜混迹社会的街溜子。
路凯迪背着刚从研究所“偷”来的妹妹的尸体,望着付提亚的背影,脑袋里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路凯迪知道这么做极为冒险,但他答应付提亚的计划,绝非鲁莽之举。他知道,液氮装置能够维持妹妹的样貌,但不能让她真正复活。与其让她在冷冻仓里躺几百年,在陌生的未来无人安葬,还不如冒险试一试。他冥冥之中觉得,这或许是他见到妹妹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风沙很大,付提亚抬手遮住眼,透过手指的缝隙观察地形。不一会儿,便在沙丘后发现了一处背风的凹地。他回过头,扯着嗓子向男人喊道,“就是这儿了。”
将行李放下来之后,少年从背包里掏出那本厚重的鹿皮书,根据书页上的内容,用鹿血在地上尝试画了一个五芒星法阵。但沙子锁水性很差,血洒在地上,立即就流逝了大半 。
付提亚摸着下巴想了想,掏出别在腰间的魔杖。在心中默默念诵咒语,沙地里便长出了一小块嫩绿的草坪。他再次用鹿血在地上画阵,这次效果好多了,很快地上便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符。
“小鬼,你这字写得真够抽象的,不比那糟老头好多少。”路凯迪望着那些陌生的爱洛哥字挑刺道。
付提亚没理会男人,在五芒星的角上依次放入鹿角、鼠尾草、白烛、牛膝草和猪心,接着抱起路丝的尸体放到法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