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会食后,二人照例去搬书,却见“车去楼空”。
小车“离开”后,只留下了元妙仪第一日从水部拆借来的铁锤——书册太多太重,为防小车散架,妙仪将那锤子留下了;打算等书册挪到新楼再行归还,工部的人也不会缺一把铁锤使。
二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元妙仪气地跺脚,小声啜泣:“舒大人,呜呜,我们该怎么办啊?”
“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我知道他们不喜欢女官,可也不能这么过分啊!这简直......简直毫无底线!!”
看见眼前涨红一张俏脸的元妙仪,舒颜不由轻笑,又递了块自己的素色帕子给她:“这就毫无底线啦?你们湖郡人底线蛮高的嘛。背地里使绊子算什么,云中百姓武德充沛,遇到不公之事,当街持横刀、长剑对砍,血溅五步的都有。”
元妙仪用帕子小心地擦着眼泪,樱唇微张,惊讶地说不出话。
不过很快她又反应过来:“大人,现在不是讨论郡县差异的时候,您快想想我们的书怎么办啊!”
舒颜叹了口气,她本来只想安分守己、兢兢业业地上班;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可有人总想找她的不痛快。
“再造一个吧。”少女仰头,看了一眼日光。
如今正午方过,正是一日之中,天光最盛之时,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咱们还有材料。”舒颜温声道,“木片、钉子、小轮我放到二楼了,都还有盈余。铁锤还在,如今,只需要再拆一扇木门,就好了。”
拆第一扇门之时,她已经观察过,旧楼的三扇门都是摇摇欲坠,她只是选了中间的那一扇来拆。
“大人,我们,我们不去找尚书大人,或是章郎中大人说理吗?”
舒颜觉得小兔子这番言论很是新奇,问道:“妙仪,最近工部在忙些什么?”
“听水部的人说,在忙陶邑公主府的选址和初步图纸。”
“尚书大人下要盯着工部的人干活,上要承接天恩,定期入宫和圣人汇报营造公主府进度。若是过段时日,选址、绘图、风水等事宜都到位了,开土动工之时,工部众人忙不过来,还要协调虞部、水部的人来帮忙,是也不是?”
官场生存指南第三条:不要给你的上官添麻烦。舒安国出品,学生:舒颜。
“可是,可是他们偷了咱们的小车啊!”元妙仪愤愤不平,“咱们不能找章大人说理吗?”
“妙仪,这里是工部,不是刑部,更不是县衙,不会有那么多大人来给你断案子。章大人是虞部司众人的上官,而非舒颜元妙仪二人的上官。
偷盗木车事,往大了说,是恶意阻扰公务进度,欺侮无辜同僚;可往小了说,不过只是‘拿错了’三字可以带过的。”
官场生存指南第五条:寻常排挤或陷害,若对方不是冲着你的命来的,无需往心里去。舒安国出品,学生:舒颜。
元妙仪沉默了。她发现自己还是湖民思维,因着她出身湖郡兴县,兴县是个富庶小县,赵县令是个宵衣旰食、事事亲力亲为的好县令,百姓有任何冤屈,都能找他诉苦。
在兴县,百姓甚至可以去县衙门口摆菜摊,有路过口渴的路人,还能进县衙讨碗水喝。
而农忙时节,她们村子的村长,甚至会挨家挨户上门帮忙。
舒大人说的没错,她如今是工部从八品主事了,不再是湖郡百姓,应早早适应这个新身份。
“妙仪,无论何时都不要丧失重头出发的勇气和信心。他们越是看不起女官,咱们越是不能摒弃了自己。
我今年十六岁,你今年也才十七岁,咱们还要在工部待上几十年。若是才来,就被区区两座楼的书难倒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说话间,妙仪见舒颜已经开始干活了。
依然和上一次一样的操作,元妙仪看见舒大人先是上了旧楼三楼,用铁锤几下就把木门卸下来,摆放到楼外空地上,随后便拿出锯子切割,又用木片、钉子等固定,在底部安上轮子。
“少了一个钉子。”少女放下手中活计,道。
“下官去为大人寻来!”元妙仪主动请缨。
“一起去吧。”舒颜拍拍官袍上的木屑,起身道。
二人穿过虞部司的旧楼,行过长廊,往工部仓库而去。
路上,二人迎面走来三位官吏,居中那人身穿青色官袍,三人看上去都是二十多岁,怀中都抱着几卷文书。
元妙仪认出来人,上前打招呼,笑道:“百里大人!”
“哦,元大人!”居中的青年也回应道。二人互相见了礼。
妙仪转身过来,向舒颜介绍道:“舒大人,这便是借给下官铁锤的好心大人,水部的百里菽大人。”
那青年低着头,看见那一抹绿色官袍,认出来人官阶比自己高,语气恭敬起来,正色道:“下官水部从八品工副百里菽,见过舒大人。”
百里身后的两位小吏也放下手中文卷,向舒颜行礼。
少女命诸人起身。
等等......这熟悉的声音,这“恰巧”相同的姓氏,该不会是——
百里菽抬起头,看见来人。
“狐狸,不,百里大郎,又见面了。”少女明眸灼灼,盯着百里菽看。
百里看见来人是被自己坑过两次的客户,客户还成了自己的上官,当下三魂吓掉了七魄,于是他把手中文书扔给身侧两个小吏,随后拔腿就跑。
今日出门一定是没看黄历吧!这还是第一次被客户找到官署里来啊!!百里菽一边跑,一边疯狂回想起两次和舒大人的见面,第一次坑了人家五百钱,第二次坑了人家母亲三千钱,完了,舒大人要找他算账了!
“三郎,你跑什么?”那两个小吏中的一个惊叫出声,将手中的书卷全部扔给另一个小吏,拔腿追了上去。
舒大人无语扶额,想是百里想岔了,以为她是来追责售后问题的,才慌不择路。
舒颜转向元妙仪,道:“妙仪,追上他,我有事要问他。”
元妙仪看百里菽避舒大人如鼠避猫,本以为舒大人和百里菽有仇,正担忧该如何从中调解;听得舒大人说“只是有事要问他”,立即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提起官袍,跟在舒大人后面追百里工副。
“百里大人,舒大人有事要问你,呼,呼,你别跑了!”元妙仪一边跑,一边喊。
不料今日风大,前方的百里菽根本听不清元妙仪在说什么,只能听得“舒大人”、“别跑”的字眼,以为舒颜定然要找他算账,当即跑地更起劲了。
今日工部奇观:一个从六品员外郎和一个从八品主事,正在狂追前方的从八品工副和一个小吏;还有一个小吏捧着一堆文书,呆如木鸡地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狂奔。
好在此地靠近仓库,偏僻安静,没有人来往,否则这等朝廷官员如同乡野小儿一般、不顾官容相互追逐之事,被路过的御史们看见了,又得参上几本。
呼、呼,百里菽大为不解,这舒大人是什么体能强者啊,怎么跑了这么久都不带累的,自己腿都快跑折了,她怎么还在穷追不舍啊,后面的元妙仪和小吏马驷早就跟不上了都。
殊不知,此刻的舒颜也是强弩之末,硬撑罢了。
“停,停”,百里菽停下脚步,对着身后不远处的舒大人提出休战,“舒,舒大人,我认输。科考秘籍是假,我,我把三千钱,退,退给您,再孝敬您两千钱,您、您高抬贵手,放、放过下官,吧。只是这钱我花了,要,要过几日,再,再给您。”
一段话说地断断续续,百里菽喘着粗气,扶着根柱子休息。
舒颜也没好到哪儿去,她的脚在发烫,背上也有了不少汗珠:“谁说要你的钱了?我只是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一刻钟后,虞部司新楼,三楼。
因是新楼,方才完工,内里器具并不完备。
元妙仪去寻了茶具和茶叶,打算去给舒大人和百里大人沏茶。那名为马驷的小吏十分乖觉,忙接过元妙仪手中的茶具茶叶,殷勤道:“哪能劳烦姐姐大人来做这些俗务?交给小人去做就好了。”
另一位名为李壹的小吏则将文书都收好,送回水部。
不多时,两杯新茶便摆在了舒大人和百里大人面前。
元妙仪眼见舒颜敛了神色,便默默带上了门,和马驷下到一楼等待。
马驷怕元妙仪等的无聊,此处又是冷清处,本就无人来,便有意说些邺都趣事,逗这位姐姐大人开心。
那新茶茶叶呈碧绿色,在鱼戏莲叶的杯子里上上下下地浮动。
“舒大人,不追究下官卖大人假书的责任了吗?”百里菽先打破了沉静的气氛。
“你并未卖假书,那丰相诗集是真的,只是价高罢了。是人心太贪,想一步登天,才走的旁门左道,去买所谓的‘秘籍’。若‘秘籍’是真,圣人也不必开科举事,选取天下贤才入朝了。”
舒颜喝了一口新茶,茶是马驷沏的,保留了工部茶浓的特色,为着工程事急时,众位大人喝了茶好醒神干活。
“大人海量,下官敬服。”百里菽向少女行了一礼。
他未曾想到舒颜如此大度,毕竟科考放榜后,有几个花大价钱买了他手中的“科考秘籍”,却又名落孙山的举子,恨得牙痒痒;有些人甚至在东市到处打听,想找他的麻烦。
“只知道学丰相的诗歌风格,却不知学丰相为人和行事;这样的人,自然会落榜。狐狸,你不必介怀。”少女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宽慰道。
眼见少女用“狐狸”来称呼他,百里菽浅笑道:“下官名百里菽,字银粟。”
“是‘独来独往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的那个银粟吗?”少女第一次听见这么特别的字。
“啊”,百里菽现出难得的羞赧神色,“是‘银粟满金盘’的银粟,下官家中贫寒,老母又多病,下官希望什么时候下官发财了,能用金盘盛满银粟,送给母亲,也叫她高兴高兴。”
少女也没想到是这个意思,不过,“这很好啊。我朝以忠孝治天下,你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舒大人说,有问题想问下官,敢问是什么问题?”百里菽道。
“银粟,我想知道,工部的现状,越详细越好。”
“舒大人言重了,下官不过区区从八品,纵是给下官一百个胆子,又怎敢妄议上官们。”百里菽缩了回去,面上一副惶恐之相。
“敢在天子圣驾前做情报交易,在新朝第一届科举事下出售科考秘籍,百里菽,你以为你的胆子很小吗?”
舒大人的声音冷了下去。百里菽缓缓抬起头,看见眼前少女黑曜石一般的瞳孔里,写着些自己看不明白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