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睁开厚重的眼皮,萧望川挣扎着从桌案上起身,可不待他立稳脚步,便是忽觉头痛欲裂,浑身也酸软的不成样子。
嗅见从身上散发而出的浓厚酒气,他于心苦道,单瞧这喝酒的架势,此次附身之原主昨夜怕不是将自个儿都给淹进酒坛子里去了。
环视屋内一圈,只觉布置精致华美,虽不似先前浮染所住宫殿那般金碧辉煌,却莫名很贴合他的心意。
这屋子主人的品味甚好,他如是评价道。
萧望川原还想,能困住沈容青如此之久的心魔幻境,八成要比他曾在书中看到过的十八层炼狱还要恐怖,进来后想再出去少不了也要脱层皮,不曾想进来后见到的却是这般模样。
他竟觉得,有几分……温馨?
萧望川一晃脑袋,将这有些荒唐可笑的念头抛置脑后。
他不曾忘记自己来于此处的任务。
屋内恰有一面梳妆用的黄铜镜,萧望川对镜坐下,可镜中所见的景象却叫他深感诧异。
全因透过镜面,其上竟映出了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
莫不成他是以自己之原身进入了此间?
忆起同行路上,他曾问过顾渊八方镜该是如何使用,后者给出的答案是待入心魔之境后八方镜会给予他以指引。
萧望川对着自己从头一直摸到脚,结果连八方镜的一根毛都没摸着。既然此物不是在他身上,那依顾渊此前所言,便只能是在为心魔寄宿的本源之物上了。
“指引……”萧望川嚼着这两个字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尔握拳对着自己面前的那面铜镜猛力砸去。
“砰!”
伴着一声巨响,那镜便随萧望川这一突如其来的一击给砸了个稀碎。
琐屑的镜片飞溅而出,在出拳之人的右手掌心划开了数道大小不一的口子。
萧望川垂眸,注视着自己正血流不止的右手,若有所思状。
这张脸是他的不假,可如今的这具身子内里却是毫无灵气,俨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是他的修为再又下跌境界了吗?不,倒也不像。
盍上眼,感受周侧气韵的流动,只是除却彼时飘荡在屋内的一线若有似无的熏香气味,旁余的却是一概消失不见了。
不待他思考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便有一人着急慌忙地将这屋的房门推开。
“殿下!”熟悉的女声唤起了萧望川对往事的零星回忆。
推开门看见一地混杂着鲜血的碎玻璃片着实是给那来人吓得不轻,只听她惊叫一声,当即便是叫嚷着要向外跑去宣来太医替他看诊。
“诶,慢着!别,别动,你回来!”
萧望川忙止住了这一惊一乍的丫头,拽着她的衣袖说什么也不叫她走。
在认出她是谁后,萧望川的脸上闪过一瞬错愕。
何其巧妙,此人正是多年前于梁宫雪夜丧命的宫女,梅苑。
“一点小伤,不碍事,你去将太医唤来才是要坏事。”萧望川说道。
他是心想着,自己尚且还不知晓这具身子的身份与名号,若是贸然同人接触,保不齐遇上几个熟人就当场露馅了。
不过这话进了梅苑耳中却又自动变作了另一番理解。
“殿下,您又偷溜到宫外去喝酒了,还将手给划成了这样!若是叫娘娘见了,定是要将你的腿打断。”梅苑努嘴愤愤道。
好,看来这原主还是个惯犯酒鬼,这下好办多了。萧望川眼轱辘一转,当即便是有了主意。
“哎呦哎呦。”他双手捧头,面露痛苦,故作难捱地叫唤起来。
梅苑急得想来扶他,却是为后者推手拒绝。
“哎呦,酒喝的头疼,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你先得回答我两个问题,不然我真要痛死了。”萧望川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道。
梅苑心疑前人难受为何不去看太医,而是莫名其妙地要问她问题,但既然主子都这般讲了,她也只好应声称是。
“我是谁,叫什么名字?”萧望川捡着最重要的问道。
谁料梅苑却是抖着身子“扑腾”一下跪趴在他的身前,连头也不敢再抬起来,就说。
“皇家名讳不可言,就是再给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直言殿下之名啊!殿下还是莫要再拿奴婢取笑了。”
“诶?”见她反应如此剧烈,萧望川属实是有些装不下去,于是弯身要将前人扶起,不过吃一堑长一智的梅苑这会是铁了心不敢回他的话了。
念及梅苑说到“皇家名讳”四字,此前又一直唤他为殿下,无奈下萧望川只好端起上位者的架子,用命令般的口气说道。
“我叫你起身,你现在竟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诺。”梅苑被他吓得一哆嗦,但到底还是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我问你,我姓甚名谁,又是何身份。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我自不会怪罪于你。”
萧望川并不怎么习惯拿这般腔调与人讲话,因而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作派,好在终归是起了作用。
“殿下…姓萧,名…名乐安,南山寺高僧曾为殿下取字望川。殿下乃是当今皇后娘娘所出长子,更是我大梁尊贵的二皇子。”
“二皇子?”萧望川追问道,别的倒是和他在现世的身份都一一对上了,可唯有这一点不同。皇子之中,他竟不是最大的那个了。
好你个沈容青,心魔幻境中还不忘丢了我长兄的身份,叫我给不知哪位弟弟反压了一头。萧望川悄无声息地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
“是,是的。”梅苑肯定说,而后忧心忡忡地看向萧望川那还在向外淌着血的右掌,讷讷问道:“殿下,不然还是去找太医看看吧,娘娘回回都说要打断你的腿,可到底是疼殿下的,哪次不是重拿轻放最后不了了之?奴婢看来,这伤还是不要耽搁的好。”
“真没事,我都不觉得疼了。”萧望川面不改色地扣去了嵌入他手中的玻璃渣子,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疼,他还要笑着将手再递到梅苑面前叫她看看。
倒不是他存心要装这一回,而是迄今为止他早数不清受过多少伤,说是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断过一回也不为过。和那些伤痛相比,这点小小的皮肉之疼属实是算不上什么。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这我也有些记不清了。”梅苑似是怕血,萧望川那手刚一递来,她立马便是白着脸将两眼紧闭上了。
萧望川看出她的为难,便又悄然将那只伤手背到身后去。
“奴婢唤做梅苑,这名字还是前些年殿下替奴婢取的。”
果然。闻言,萧望川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劳烦你替我去烧桶热水,我要沐浴,这一身的酒气熏得我难受。”他不自在地抖抖肩,后又想起这时身子不比在外,于是再又吩咐道,“再帮我取些止血用的纱布,我这般见人总归是不好看。”
“诺。”梅苑应下。许是念及面前这位不着调的殿下竟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能给忘了,别的事怕也不会记着,于是在临去前她又不免再多嘴提醒了一句。
“殿下,你昨日约了沈大学士今日未时要去他府上还礼,可莫要忘了。”
还有这回事?这他可真不知道。
沈大学士,姓沈,萧望川心觉十有八九便是那沈容青。于是不等未时,在将身上的酒臭味洗净,紧接着又做了草草包扎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唤来马车,携梅苑和那所谓的“谢礼”登沈府之门拜访。
照理说外头来了客人,看门的管家丫鬟都是需要先向主人家通报的,可沈府的人一见来的是二皇子的马车,便一声不吭地就将大门给打开了。
进府后,沈府的管家端着张慈祥的笑脸朝萧望川迎来,熟稔地问道。
“大人这会还在书房内忙事,二殿下是要在这府中先坐会,还是要直接去书房?”
“去书房吧。”左右这宅中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去一探这所谓的沈大学士的究竟。
“那老奴就先告退了。”一个躬身,管家在说完此句后便是张腿要走。
“诶?”萧望川叫住了他,“书房在哪?我昨夜喝多了酒,这会有些记不清事。”言罢,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闻言,管家见怪不怪地点点头,而后满含歉意地回道,“是老奴做事不周,请殿下随老奴过来。”
说这话时,萧望川着实替自己捏了把冷汗。看沈府上下的架势,原身应当对此地很是熟悉,他本忧心如此拙劣的借口会不会叫自己露馅,但见那管家并未追究,于是老老实实地跟在了后头。
正是炎夏七月天,燥热得慌,这才走了没两步萧望川身上就起了一层薄汗,黏黏答答的把他同衣裳粘在了一起,这滋味当真是不好受。幸而沈府内里栽种有大片竹林,只瞧那一片醒目的翠色他心中的火气便不由自主地消下了大半。
清可见底的池塘内养有几尾游鱼,一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从岸上传来,它们非但不怕,反还要争抢着浮上水面去看那来人一眼。
耳畔传来三两蝉鸣,虽算不得悦耳,也算不上聒杂。
沈府内共设有书屋两间,而其一便是建在了这池上。每逢炎热难耐的酷暑主人便喜待于此处,风拂过,分外凉爽。
还未进屋萧望川便看见了那抹熟悉的青色身影。
“大人,二殿下来了。”
闻言,对面之人手中墨笔一顿。抬眸看来,他的眼底藏有清泉潺潺,绵长悠远,带去观者心间雾霭。
是沈容青。
“望川来了?”他笑着问说。
“嗯。”萧望川低下头,不知该如何看他。走入书房后,他特地寻了个离那人半近不远的位子盘腿坐下。
管家在得了沈容青的应许后退下。
简单的问候过后,沈容青便再度埋头进了他笔下的公文之中,只是才没写两句,便觉察出了此刻萧望川的反常。料想此人定是遇见了什么事,于是他干脆将笔放下,主动问道。
“难能见你这般规矩地走一回正门,莫不是在外又惹出了什么祸事?”
话毕,沈容青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为他那缠满绷带的手给吸引,眉间微蹙。
“你的手怎么了?”
“不小心磕到了,小事。”收整好心绪后,萧望川的坐姿一下变得随意起来。他将手中攥了一路的画卷向沈容青抛去,为后者稳稳接住。
“来得太急,还没赶得上用午膳,我都饿的有些迷糊了。”
“府上有些上好的创药,回头我拿点给你,记得要每日涂三次。我早知以你的性子定不会耐到未时才来,故而后厨早将你的那份膳食也一并做进了,等我写完这治水的策子便可用膳。”
沈容青将画卷摊开,爱惜地抚过上头的墨痕。他再凑近了看,不料鼻尖却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味,这更叫他喜上心头。
“不错,是幅好画。”细细地复又收起画卷,他如是夸赞道。
“这是自然,我送给你的东西自然都是顶好的。你这策子还要写多久,我早膳也没用,这会前胸都快和后背贴上了。”萧望川揉着肚子,苦兮兮地说。
“快了,约莫......再有半个时辰就够了。”沈容青笔尖不辍,抽空回道。
半个时辰,那就是一个小时。
萧望川一下蔫了下去,趴在桌上,活像条晒干了的咸鱼。
瞧见他这幅模样,沈容青不由得轻笑出声,于是忙唤下人送来了解暑的杨梅冰,叫他先喝上一些好垫垫肚。